卡尔不喜欢镜中自己的身影。

“我想:不行,这个老爷爷我受够了。” 他当自己的评审,对自己发出警告:“如果你想继续现在的事业,就必须换一个全新的形象。

时代变了,你也有必要改变。如果任其发展,你只会变成自己的劣质仿造品。别患得患失了,节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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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穿眼前看到的这些衣服,但就凭你现在这样,这些衣服在你身上只会风度尽失。” 弗朗西斯•韦贝尔回忆起这段微妙的过渡期:“卡尔体重过高,他深受其苦。他极端的爱美之心尤其受伤,这种爱美之心可以归结为某种焦虑,也属于尊严的一部分。他希望自己外形体面,无论发生什么。”

约会地点定在巴黎十六区的弗朗德兰大道上,旁边就是王妃门。擅长顺势疗法、植物疗法的营养专家让-克洛德•乌德里在摆满艺术品的白色办公室里接待了大名鼎鼎的时装设计师。

英式木质书架上陈列着真皮精装的专业书籍,房屋正中的白色扶手椅相当显眼。卡尔面对医生坐下。

医生嘴唇上方蓄着大大的棕色胡须,两边上翘。第一次接触相谈甚欢。“他对我说:‘医生您早,我是您前一任医生负责的病人。’我回答:‘没错。您还有一份档案。’” 乌德里医生说。

然后,卡尔•拉格斐透过墨镜凝视医生,问对方是否知道他是谁。医生后来坦言:“我有点儿惭愧,其实,我把他跟另一个做衣服的人搞混了。

我对他说:‘听着,我知道您是一位时装设计大师,但我并不真的了解您……’” 听到这回答,卡尔既不泄气也不恼火,耐心跟医生说明一切。

乌德里回忆道:“……他开始向我讲述自己早年的经历。他说他出生在德国北部,母亲是个有趣的人,既充满想法又极其严厉,从他小时候起她就把他当成大人对待。他还告诉我他为什么来巴黎……

半小时后,他问我:‘那您呢,您是怎样的人?’于是我也照做,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人生,花了大概十来分钟。” 卡尔•拉格斐结束了这次会谈,他希望先考虑考虑再做决定。这次来访超乎医生预料,更像朋友间的讨论而非问诊。“

他有智慧、阅历丰富,所以不轻信。他需要自己和未来选定的治疗者之间互生好感,彼此信任。” 医生表明。

几天过后,他们重新约在弗朗德兰大道。这次卡尔向让-克洛德•乌德里坦承了促使自己前来问诊的原因。他感觉身体状况不好,认为自己太胖。“我觉得在一名外省公证员的身体里住着一位巴黎时装设计大师的灵魂。”

他还总结道:“希望您能使我的外形与我真实的身份恢复一致。” 专家表示,他将有必要奉行“饮食重组”。

他必须减重四十多公斤。不过,起步期能减十公斤就够了。乌德里声称:“我理所当然地说明了一些禁忌,也列出了必须做的事项。他听得很不耐烦,请我去跟他的厨师们说明一切。”

2000年11月1日,卡尔•拉格斐启动了一项饮食计划,并制定了和五线谱一样严密的规则。他的员工记下了医生口述的菜谱。永别了,热狗、可丽饼、香肠。卡尔开始瘦身,变成他自己所说的“法西斯式律己者” 。“必须把自己当成入伍新兵,对自己发号施令。自己既是军官又是士兵。”

他的斗志很旺,绝不容许丝毫懈怠。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标。让-克洛德•乌德里说:“他的普鲁士精神发挥了作用:规则就是规则,一切都要按章执行。”

“举个例子,他请人来家里吃饭,厨师给他上的是他自己那份,其他人则在他面前大吃酱汁浓郁的菜肴、肥美的鹅肝……他强迫自己服从既定规则。” 乌德里甚至要防止他用力过猛。“他已经做好了饿死的准备,这既不合乎计划,也没有必要,完全不该这么做。” 早上八点吃早餐,中午一点吃午餐,晚上八点吃晚餐。

早晨是两片面包和半只柚子。晚上是四季豆和带壳水煮蛋,外加几种天然食品补充剂。卡尔有时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几口出来……“这样能尝到味道,而没有卡路里。” 十五分钟肌肉锻炼,每周三次。他尽量避免外出旅行和在城中用餐。“每次邀请我吃午饭,他自己都提前吃过了……他什么都不碰。”

“他对食物毫无兴趣。其实,卡尔本就不是一个贪恋美食的人。他的一切,不管是态度,还是个性,都表明他对生活小事漠不关心。” 贾妮•萨梅特回忆道。

在这样的节奏下,饮食计划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卡尔喜不自胜,给乌德里医生发了一些简短留言,类似“我又减了这么多”。十三个月内,他减重四十三公斤。这太多了。

自然而然地,有些人开始说他病了,还有一些人说他去抽脂了。卡尔光是想到手术都满心反感,却也任由外界搬弄是非。他常常很高兴地表示自己变成了衣服架子。“我们从记者的立场出发,这样的他让我们录影更愉快。他很自在,我们能感觉到他健康、幸福,如鱼得水。” 时尚记者维维亚娜•布拉塞尔表示。

卡尔•拉格斐换下了宽大的日式服装,为了展现纤细的身形,开始尝试衣服与配饰的多种搭配。乌德里目睹了他的衣着改造。“我看到他穿牛仔裤,腰带上有巨大的环扣,戴很多戒指,戒指上好像都是骷髅头……”

“看到自己越来越瘦,发现自己能穿进去的衣服,就连那些比他小三十岁的助理都穿不下,他心情就会很愉快。” 医生还回想起,有一天就诊,卡尔穿着一件由迪奥新一代艺术总监赫迪•苏莱曼设计的标志性收腰西装外套,整个人喜笑颜开。“您看到我穿的这件衣服了吗?”

卡尔心中的火焰似乎重新被点燃。樊尚•达雷也察觉到这一点。“突然之间,他改变了生活方式,开始重新现身于各种聚会和晚宴。” 他拥有了新的社交圈,也就是赫迪•苏莱曼的小圈子。卡尔被年轻人环绕,在家里举办晚会。他给让-克洛德•乌德里送去一幅小画,上面画着瘦身前后的自己,附上文字“谢谢医生”。

卡尔也并未放弃自己最爱的事情。他整个人被压在书山之下,试图给它们编目,建的书架也越来越大,好阻止这些散放的书四处蔓延。一旦有可能,他就把整段时间投入到阅读中.

波舒哀和圣西蒙当然是必读的,他也会读维勒贝克或漫画。他虽然画地为牢闭门读书,却也不肯错过任何新鲜事。他也很热衷于时兴的最新数码产品,会在自己的时装秀收场时像模特儿一样登台走秀,并公开此次惊艳变身所采用的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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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食谱这样的琐事引发所有人议论纷纷,这正中他下怀。这样更便于他隐匿自己沉重的一面。“我丝毫不计较外界印象是否符合我真正的模样,那太无聊了,我不想沽名钓誉。” 他在一次与贝尔纳•皮沃的访谈中坦言。

后者试图在访谈中了解他真才实学的智者属性如何能与名利场上的肤浅形象兼容。“卡尔•拉格斐这个人,与其说他是高级定制大师,不如说他是高级文化大师。” 热爱书籍的女性观察者达妮埃尔•希利安-萨巴捷犀利点评。

此后,他开始戴露指皮手套这一新配饰,遮住双手。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年龄的迹象。每天早晨,他盘桓于自己纯白的卧室、浴室和更衣室之间,花上数小时装扮自己的“傀儡”——他本人创造了这样几近精神分裂的说法。

乳霜、干性洗发喷雾、低马尾、墨镜、高领白衬衫、收腰西装外套、多枚戒指和胸针、镜子——他通过这样一套消磨时间的固定仪式,日复一日筑起盔甲,锁住内心情绪,重新打起精神直面残酷的世界。

这套造型其实是卡尔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参考了最爱的电影之一——《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故事里有一个令人不安的梦游者被用作傀儡。而卡尔本人,既是傀儡,又是傀儡师。精神支配着身体,同时又受制于身体僵硬的边界,以防情绪决堤或过于感性的真情流露。他需要绝对掌控一套全新的操作模式,或许也是最激进的模式。

外形上,卡尔完成了“减负”。审美上,他选择度过一段纯白时期。然而,傀儡连着一根隐秘的线,遥遥牵扯出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他的往事。实际上,他把不停为品牌做的努力也用到了自己身上。

他在着装中融入了自己各个历史时期引人注目的全副武装元素:除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佩戴的墨镜、参考18世纪风格的低马尾和扑粉白发,硬质白色高领不仅效仿了母亲欣赏的人物——瓦尔特•拉特瑙和凯斯勒伯爵,更致敬了雅克•德•巴谢尔经久不衰的老派时髦感。

卡尔对此毫不讳言:他的形象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一系列演变的结果。其实,他选择的外形悄悄出卖了他:那些旧时光从未被他遗忘,他对它们的记忆隐秘、忠实、始终如一。外在形象得到美化,自己的过去就能长存。

他对当代设计的热爱虽然貌似突如其来,却并不新鲜。20世纪60年代中期,大学路35号在彻底改造成艺术装饰派风格之前,是一片纯白的空间;意大利设计师乔•科隆博设计的皮质扶手椅引人注目地摆在客厅里。此外,在前一阵的拍卖中,并不是所有拍品都成功找到下家。几只蓝色花瓶被剩下了,卡尔当场宣称他决定凑合自用。“我最终打算留下它们,因为它们很贴合现代风格的室内设计。” 他的私人旅馆里也有几个房间没有清空。他让它们保持原状,留作来宾客房。所以,18世纪并没有全灭。他的童年也还在,可谓奇事一桩。他在自己家里精细地还原了儿时在德国住的房间,从而留住了童年。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移居法国,儿时的这套室内家具就跟着他从一个公寓搬到另一个公寓,仿佛是他隐秘自我的焦点、内心深处身份认同的盲区。“他很少打开这个房间。”

樊尚•达雷说,“我们会进去很快转一圈,略感拘束,看看四周……有一张床头桌,上面摆着一支蜡烛,还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一切都让人觉得好像走进了维克多•雨果的家……” 他儿时画画用的桌子和那些安乐椅也都在。有时,他会在小床前稍坐片刻。

樊尚•达雷补充道:“我不敢想象那时他会想些什么。这里或许是他的减压舱,或许他可以变回一个孩子,或许一些白天被他压抑的想法会在这时冒出来。” 对于这条连接他早年生活的奇异纽带,既没必要赞叹,也没必要向他求一个解释。

“有点儿疯,不过,卡尔常常把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看得稀松平常。” 前任助理樊尚•达雷总结道:“他反对精神分析,他很擅长分析自己。他很会填补裂痕。” 也就是说,他压根儿用不着心理医生的长沙发。

面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他表现出缄默抵抗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一股个人的恐惧。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的回答几乎大同小异:“弗洛伊德的学生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在给她的情人也就是诗人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写的信中谈及精神分析,‘永远别做,它会磨灭创造力!’”

对想要继续艺术生命的人来说,躺在长沙发上的风险太大了:拉格斐可能要牺牲艺术才能控制精神。换句话说,就算潜意识存在,也没有多神秘。

“我母亲常说,如果人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就会清楚问题和答案。而我甚至不会向自己提问。” 从那以后,他总能轻易甩脱精神分析的桎梏,在一场场采访中不停援引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话语,至高无上的创造力始终完好无损。

——以上摘自《卡尔·拉格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