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个有才情、有能力的人。她有湘云的开朗大度,有宝钗的温婉孝顺,她还具备熙凤的治家才能,更有晴雯等人的反抗精神,但她面对的是一个以男权为主的社会,失败与失意是必然的。她悲怆地说: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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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是庶出,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探春由赵姨娘所生,在她所处的年代,庶出是很丢人的事情。这对于颇具人生抱负、独立思想的贾探春来说,是个不为自己所原谅的缺陷与遗憾。王熙凤叹息:“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她自己在与赵姨娘争吵的时候说:

“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每每有人提及她的出身,她就有一种本能的反抗,她的玫瑰刺就显露出来。

在那个时代里,女子不能“立一番事业”,只剩下婚姻这唯一的救赎之道。而就婚姻而言,也如凤姐所说:

“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可见“庶出”的出身之于探春竟是原罪,无处可避。

而宿命阴影笼罩下的人生注定是辛苦的,所以探春处处留意,谨言慎行,日常生活中便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也不忘打点一番;贾府夜宴,众姐妹都困乏散去,只有她还撑着,让贾母叹息“可怜见儿的”,这些举止里透出一个少女的惨淡经营。

嫡庶制度就决定了探春作为受害者的命运。

探春的归宿从前八十回的暗示里可以看出诸多端倪:“必得贵婿”的杏花签和“远适之谶”的风筝灯谜暗示探春虽嫁贵婿却又终身远离故园,正是虽“贵”却适足以“哀”。

探春婚事的决定者显然是贾府的长辈们。平心而论,对于探春,贾府的长辈们是有着足够的重视的,即以贾政和王夫人而论,也绝非是出卖儿女的恶人。然而贾政固然不会出卖儿女,却未必不会牺牲儿女。

毕竟,“牺牲”一词在古代中国常常被挂上各种堂皇的名目,名目的崇高有效地掩盖了牺牲的本质,因此反省和批判都显得极为稀少。

如贾政的长女元春即以“贤孝才德”的名目被送入宫中,于是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宫中生活必定是“大福”,即使有所体悟,也常常选择回避,因为直面则意味着价值观念的颠覆,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尚不具备这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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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在元春省亲时亦体会到女儿的悲苦,但还是“含泪”劝说女儿“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贤孝才德”的元春被送入宫中,皇室与贾府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因此可以推想,贾府对待探春的婚姻也会做类似的处理。

探春的远嫁也许是出于被迫更也许是出于自愿:出自上意,贾府自是不敢抗旨,而贾府主动送出女儿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世说新语·贤媛》中载有一则故事,一个叫络秀的女子主动提出嫁人豪门为妾以求娘家得到荫蔽与提携,即是出于“门户计”的现实考量,何况彼时的贾府已是“末世”,在面临家族危机之际主动献女也并不突兀。

元春和探春姐妹二人的判词里,都有“告爹娘”之语,然而曲词里并无对爹娘包办婚姻的怨怼之情,却充满了对骨肉家园的惦念和忧心,这一态度指向的是比包办婚姻更深刻的包办意识。即在当时的社会意识里,皇室之于贾府,贾府之于探春姐妹,都被笼罩在“君臣父子”这一题目之内。

而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秩序,在其早期尚体现为一种双向的要求,然而在历经几千年后已僵化为不允许任何质疑和调整的发生,这种绝对的权威可以随意决定个人命运,也可以轻易地扭曲、压倒人性。

所以贾政那“事君能致其身”的理念灌输在元春姐妹的意识里,便转化为对父权的恭敬顺从,即使“泣涕”悲伤,也能够秉承“怨而不怒”的传统,反而劝慰双亲保重残年并早日抽身退步。

元春和探春姐妹婚姻悲剧的深刻性正体现了所谓的“以理杀人”之所以最为恶劣,就在于以“理”杀人能“使人不觉”,甘愿牺牲。

再者,和亲作为封建时代常有的政治举措,就现实效应来说,应该说是不错的选择,如清朝时满蒙联姻即很密集;然而在传统士大夫内心深处,常视之为耻辱,这与传统的婚姻观、更与传统的民族观有关;有时候,更也许与国格有关——即出于怀柔四海的需要可以视华夏如一家,但要与“蛮夷”结为两姓之好也认为有失体面。

然而《红楼梦》一书写的却是“末世”,“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很令人羞耻,但往往也是不得不为之。和亲对于当事人来说更是命运堪怜,和亲的女子,多半是皇室千金或是贵族小姐,金尊玉贵的她们一旦被送往他乡,要面对的生活、文化,心理等问题都是难以想象的难堪。

如汉代细君公主和亲后所作诗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又如昭君远嫁匈奴,又不得不依照游牧民族“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先后嫁于两代单于。

也正因此,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和亲文学其基调皆是悲哀凄苦的。探春的远嫁和番,就家族而言,是贾府送给朝廷的献礼,力求恩宠不衰;在朝廷而言,是当政者送给强敌的贡品,以求政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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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与元春姐妹二人的婚姻皆是看似尊贵无比其实却充满凶险,这是对贾府众人也是对皇帝的嘲讽:贾政固然有舐犊之情,然而在面对家族的压力面前还是选择了牺牲女儿,皇帝看似仁民爱物,但面临危机却又将弱女子抛出以卸责。

探春远嫁不仅是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贾府的悲剧。由于文化上的差异,探春的性情文字、经济文章放诸蛮夷之地难免要投散闲置,正所谓“有命无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