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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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据《香艳丛书·王氏复仇记》,祝孝廉,名化雍,字仲求,明朝举人、丹阳县学教谕。

为儒生时,祝孝廉就能做到闭户自守,孤高洁身,为人性情正直,不肯同流合污,是所谓的古之狷介之士。

然而,他的出身却很卑微,先人是司空陈必谦家的奴仆。

陈必谦,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历任万历朝辉县知县、天启朝南京江西道御史、崇祯朝河南巡抚、工部尚书等。

由于出身卑微,祝化雍总是被人瞧不起,哪怕于天启元年乡试考中举人,在人们眼里,他依然是个奴仆。

连家乡父老乡亲,也都瞧不起他,如果“不幸”与他碰面,充其量叫一声“祝举人”,有的人,干脆视而不见,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

他的“同类”,更是不拿他当盘菜,可以随便对他进行侮辱。

比如一个冬天,当地有公事,有关部门把士绅们叫来开会,一个姓沈的孝廉看到祝化雍,故意嘲讽地说,今天好冷哦,鼻中涕乃突然而出。

当地以奴仆为鼻,沈孝廉是在挖苦谁,不言自明。

其他人掩口暗笑,一贯以忍气吞声为上策的祝化雍,只能继续忍气吞声。

02

住在城南的祝化雍,邻居姓赵,名叫赵士锦,进士出身,是陈必谦的儿女亲家。

赵士锦为人霸道,横行乡里,当地人私底下叫他“四大王”。

陈必谦和赵士锦是一路货色,而论贪、悍、肆、凶、虐,赵士锦比陈必谦更甚。

赵士锦觊觎祝化雍的房子,已经很久了。

他说祝化雍家的房子,是陈必谦的故业,叫他“还”给他。

祝化雍和赵士锦,本来毫无瓜葛,祝家的房子,也不是陈必谦的,即使是,也和姓赵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么这个姓赵的,为什么要叫祝化雍把房子给他呢?

赵士锦的逻辑,大概是这样的:祝化雍先人是陈必谦的奴仆,是陈必谦的人,所以其后人也就是祝化雍,也应该属于陈必谦,那么他的房子,就是陈必谦的房子,而陈必谦是他亲家,所以他“替”陈必谦索要房子,理所应当。

基于这样的神逻辑,赵士锦便叫媳妇把祝化雍妻王氏叫出来,把他的意思,告诉祝化雍。

祝化雍觉得太可笑了,与他计较简直有辱斯文,便自己不出面,最多叫妻子应付一哈。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祝化雍始终不出面正面回应,而他越是这样,赵士锦越是觉得他心虚,越是理直气壮,越是步步进逼。

后来,祝化雍到丹阳担任教官、会试回乡刚回来,赵士锦就再也不等了,令人持银数两去“买”祝化雍的房子,佯装和他谈价,逼他立契约。

和之前一样,祝化雍依然以不应应对,赵士锦大怒,令几个身强体健的仆人,对着祝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骂完仍不罢休,干脆叫仆人们一起动手,把墙壁拆了,两家厅事,顿时洞达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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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祝家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拆墙。

祝妻王氏跑过去哀求,求赵家放过他们,赵士锦指使妻子、媳妇,抓住王氏的头发,把她往死里打。

王氏拼命挣扎,像被开水淋了的虫子,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羞愤交加的祝化雍,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上吊之前,他给儿子留了一份遗书:

行年未五十,被恶邻赵士锦逼占祖基,朝夕詈骂,辱及尔母,凌虐万状,含冤自经,虽类匹夫小谅,实出万不得已。横死之后,为伍尚者,为伍员者,听儿辈为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泪遗嘱。

遗书中提到的伍尚和伍员,是两位古人,伍尚是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子胥的哥哥,青少年时期好文习武,勇而多谋,周景王二十三年遭楚太子少傅费无忌陷害,与父亲伍奢(楚国太子太傅)被楚平王同时杀害;伍员就是其弟伍子胥,得知消息后逃到吴国,发誓必报此仇,后来率吴国军队大破楚国…

遗书中,祝化雍虽然表示儿子们是做伍尚还是伍员,他都无所谓了,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希望替他报仇。

赵士锦逼死祝化雍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人们纷纷为祝化雍不平,然而都怕赵士锦势焰,没有一个人敢过问。

老百姓不敢过问,官府同样装聋作哑。

对于官府的不作为,王氏无可奈何,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替夫复仇。

她拟好一份“大字报”,复制了五百多张,张贴在丹阳大街小巷。

在“大字报”中,王氏详细讲述了事由:

丹阳县儒学教谕举人祝化雍妻王氏,仝男从、泰、虔,泣血具揭,为诬陷逼产,立杀夫命事。痛夫化雍祖居,与豪宦赵士锦邻,并百计谋吞,夫宦丹阳未遂。今初一日,觇夫下第归家,统凶立拆墙垣搜捉,逼立文契。氏急奔告,伊妻及士锦喝家众,一面将氏裂衣殴辱,一面擒夫锁考。夫逃避无门,立刻殒。士锦犹谓夫诈死,令奴遍行搜验,持枪搠夫妾赵氏,破颈流血,拗折氏指,万目共睹。今署县公出,暴尸七日,地方不敢举报,诉捕不敢准呈,邻里不敢作证。地惨天昏,神号鬼哭,士锦广收亡命,蓄意叵测,抄万家,杀万命,今则杀及命官,目无国纪,罪恶贯盈,人天共愤。激切哀告。崇祯十六年十一月某日具。

鉴于丈夫生前是教育部门官员,她又将“大字报”遍送各学校学生,同时附上一封信,希望同学们助她报仇:

愿诸君敦侯芭之谊,举鲍宣之幡,助我未亡人,执兵随后,共报斯仇,则大义允堪千古。

04

各学校学生群起响应,担着被褥和干粮朝丹阳集中。

人人攘臂裂眦,纷纷发誓,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替师报仇。

事情,惊动了德高望重的瞿式耜。

瞿式耜,江苏常熟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诗人,明末忠烈报国名臣。

当时居家的瞿式耜,与陈、赵两家皆夙好,赵士锦如此行径,他都看不下去了,决定管管这事。

赵士锦逼死祝化雍的第二天,瞿式耜把乡绅们召集到赵氏祠堂(时祝化雍灵柩已殡于堂上),商议事情的解决办法。

来的不但有乡绅,还有丹阳和学校学生。

学生们一拥而入,给各位乡绅作揖,对他们说:

逼死命官,至变也!至惨也!贵邑礼义之乡,固宜声罪致讨,共伸公忿。何乃首鼠两端,人各模棱坐视?晚辈虽懦儒,颇知在三之节,惟有急走京师,击登闻鼓,泣诉九阍,为贵邑科名中人一雪耻辱耳。

所有乡绅却都紧闭嘴巴,一语不发。

其他人不敢得罪赵士锦,他们同样不敢得罪。

他们都知道,赵士锦的背后,是在朝为官的他的亲家陈必谦。

当地德行高、学问深的知名先辈当中,年龄和官职最尊的,莫过于钱谦益,因此他坐在最中间,其他乡绅,分别坐在他两边。

大家坐定后,瞿式耜对钱谦益说,祝化雍和赵士锦闹成这样,请老师说句话。

钱谦益先不发表意见,问陈必谦(也就是恶霸赵士锦的亲家)意下如何,当瞿式耜告诉他陈必谦“主和”,钱谦益艴然作色道,陈既可以无君,祝也可以无主!

说完拂衣登轿而去。

丹阳诸生仿佛得到了指示,奋臂一呼,响应者达数千人。

他们爬上赵家屋脊,开始拆房,顿时尘烟蔽天,声震山谷。

没多久,赵家就成了平地。

拆了赵家房,同学们又把祝化雍葬在赵氏祠堂,抚掌称快而去。

然后,王氏也把自家房屋毁了,片瓦不留。

她预感到赵家绝对会报复,与其让他拆,还不如自己拆!

乡绅们虽然不敢得罪赵士锦,但当诸生拆他房子时,他们也没人加以干涉,个个作壁上观,大概在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用这种方式替夫报了仇,王氏心中,却没有报仇雪恨之后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