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克牌的兴衰

丁启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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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打牌,7月14日:打牌,7月15日:打牌,7月16日:打牌。”连着四天打牌,著名学者胡适先生的内心也感到了羞愧,自我反省道:“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接着引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胡先生搞错了,说“吾日三省吾身”的是弟子曾参,不是孔子本人)。最后发誓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7月17日:打牌,7月18日:打牌。”胡适的这段日记近年多次在微信朋友圈中打眼,可能转发这则名人轶事的,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对民国慢生活的向往,有一部分是出于可以把堕落的大学者引为同志,旨在自我慰藉。

在当今“人手一机”“日理万机”的生活状态下读到胡适的如上日记,是会有眼前一亮乃至心灵一震感觉的。但待冷静下来,便不难发现,不必追溯到民国时代,一二十年前,也就是智能手机出现前,我们过的就是那样的生活。打牌这种事情,在智能手机普及的时代,玩网游,刷朋友圈,刷抖音,刷自媒体短视频,随时随地发朋友圈,追剧,比较起来是有点无聊,不要说电视机都没有问世的民国时期,就是二十年前,也算得上是一项雅俗共赏的文娱活动。才过了几年有智能手机打发时光的日子,就忘记了从前的生活方式,人们的记忆力比鱼强不了多少。

打牌,我说的是扑克牌,的确是怀旧的好题材。回首人生来时路,花费在扑克牌上的时间实在是不少。

乡村儿童买不起扑克,玩的都是大人们玩旧玩残了的,偶尔得到一副六七成新的扑克牌,便视为珍宝。连破旧到不少张牌折腰缺角甚至只剩半截、稍微完整些的也已经磨损到柔若无骨的旧牌也得不到时,我们便自己动手制作。制作的材料大多是从本村赤脚医生那里讨来的空药盒,加以剪裁,用蜡笔画上花色。空药盒并不易得,牌张常常不得不比正常的规格小一些。我不是一个手巧的人,制作的扑克牌不太美观。尽管如此,也先后制作过多副。我的手作扑克牌结局大都比较惨:被母亲拿去做了烧火的材料——玩扑克在我父母那里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事情,在严厉禁止之列。我是家中长子,打猪草、兔草,放牛,放羊,帮助父母干农活,一年到头总有做不完的活。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父亲是会打扑克的,以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升的他抽旱烟是唯一的娱乐。第一次看到他跟别人打牌而且看样子打得还不错时,我相当吃惊,吃惊之余有些自豪。记忆里,父亲跟人打牌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农闲雨雪天气。我承认,父亲有资格对我的玩扑克加以禁止。村子里若是搞一个村民勤劳排行榜,他可以名列前茅。

公然玩扑克既然不可能,我便只好转入地下:寒暑假、周末参加生产队劳动,被队长派去放牛,把牛往村后较为平缓的山麓树林里一赶,峡谷中流砥柱的岩石平顶便是天然的理想牌桌,拿到好牌、打赢了发出的喊声,伴着山间潺潺流水声,是我少年生活乐曲的欢快乐章。不过,乐极生悲的时候也不少。因为过于专注打牌,牛爬上陡坡下不来,吃了山脚田地里的庄稼之类的事情时有发生,最严重的是牛角掀翻了谁家先人暂厝的棺材。发生这些事情,惩罚的方法有:一通责骂,一顿毒打,生产队扣除一天的工分——做一日杨白劳。偶尔我们也会把牛牵到村前晒场、溪滩上,趁着牛兀自吃草时玩扑克牌。但那里人来人往,很容易被发现,遭到不相干的人嘲笑和家长队长的责罚。晒场只有草根,牛很难吃饱;溪滩靠近桑园,牛很容易偷吃桑叶。

一位小学老师的丈夫是穿四只袋上衣的军人,不是排长就是连长。军人年底探亲回家,住在祠堂改造的小学堂里,跟他妻子和其他两位老师在院子当中凑成牌局。四个人衣着洁净,晒着太阳打牌,一尘不染的军装和崭新的扑克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种景象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旦耳闻目睹到“幸福生活”四个字时,我的脑子里便会浮现出这个画面。

大学里学生有“托派”“麻派”“拖派”的分类,分别指一心考托福GRE等准备出国留学的和沉湎于打麻将或打拖拉机不求上进的。但我那个年代向学之风正炽,托派分子众多,麻派、拖派尚未发达。我本人从图书严重匮乏的乡村突然置身藏书浩瀚的大学,恨不得一天到晚躲在图书馆里读书,打扑克的兴趣不大。念研究生的时候,受大小环境的影响,倒是热衷过一段时间。跟当时的女友合作,对阵号称本系第一高手的同学和他自选的一位队友,每周六晚打一轮两副牌的升级,打了两个多月,居然一次没输!

毕业工作后,打牌更是成了家常便饭。只要有人提议,同事间很容凑成牌局,茶馆、饭馆、得了新房子或有大房子的同事家里、到郊区度假村去开单位年终总结会的大巴上、单位组织去外地旅游的火车上,到处都可以开战。最疯狂的是在韩国工作的两年。那时年轻体力好,玩心重,同龄朋友多,异国生活孤单寂寞,长夜漫漫,诸多原因,多次促成周末相聚吃喝之余打通宵扑克。

不知道是因为“老去心情逐日减”,网络游戏兴起,“杀人游戏”等线下游戏流行,还是由于大家渐渐为家庭事务所困扰,抑或是多种原因一同作用,后来扑克牌局便于不知不觉间趋于没落。

在扑克牌游戏没落之际,难免心生感慨:起源于西方,花色点数等分别代表白天和黑夜、四季、十二个月、五十二个星期、一年365天、大小王分别代表太阳和月亮……这种设计巧妙、寓意丰富、老少咸宜的游戏,兴衰的轨迹正好跟我们这一代人生命的盛衰相对应,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东晋将军桓温的名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202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