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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赋》反映出的艺术品质问题,主要原因却并非出自编剧和导演,而是这背后的市场。当市场更偏好宫斗和言情题材,对严肃历史不感兴趣时,历史剧的拍摄者迫于资本压力,才无奈地在自己心爱的作品中掺杂大量戏说、宫斗情节,表面上,观众骂得起劲,其实,作品的流量也上来了。与之对比,前几年上映的口碑佳作《大秦帝国之崛起》,收视率不如《三生三世之十里桃花》,而中国历史剧的代表作之一《大明王朝1566》,在开播的时候更是遭遇了收视惨淡的命运。

当我们借《大秦赋》的契机回顾历史剧的兴衰,想要探讨的也是历史剧衰落的原因。当一部历史剧遭遇恶评,编剧和导演被摆在台面上批评,真正房间中的大象——那个让主创团队不得不屈服于流量压力的因素,其实没有被正视。

我们正处于一个畸形的市场,当下的内容生态、资本对观众的投喂和品味驯养,已经形成了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氛围,那就是——猎奇的争议性巨大的作品被热议,而真正严肃的佳作沉底,这个令创作者无奈的市场生态,是中国历史剧衰弱的重要原因。

(本文首发于《VISTA 看天下》,转载需联系平台编辑授权)

中国历史剧的诞生

改革开放四十年,历史正剧风云激荡,折射的也是四十年中国的世道人心。

在中国,历史正剧一般被用来形容反映历史真实的影视作品,但翻阅《现代汉语词典》,我们会发现并没有“历史正剧”,比较相关的只有“历史剧”,是指“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戏剧”。照这个说法,像《甄嬛传》这样的戏说剧也属于历史剧,但这显然很难被接受。

1960年代初,中国文学界就曾针对“什么是历史剧”开过一次会。会议出席者不乏郭沫若、茅盾、吴晗、熊佛西这样的文化名流。他们争来争去,也没个共识。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意见是郭沫若提出的“失事求似”,即尽可能真实准确地把握与表现历史的精神,在此前提下,“和史事尽可以出入”。

“失事求似”后来成了历史剧创作的基本原则,符合这个标准的戏剧,就被统称为“历史正剧”。改革开放前,说到历史剧,中国内地只有戏剧,著名的如郭沫若的《屈原》《蔡文姬》《高渐离》、田汉的《文成公主》、曹禺的《胆剑篇》等,他们大多以古说今,通过对封建王朝的批判,彰显社会主义革命的正确。早在那时,历史剧就是政治剧,是意识形态宣传的一柄利剑。

如果说在建国初,历史剧是意识形态宣传的需要,那么在改革开放后,历史剧就是政治和市场需求结合的产物。

八十年代,市场解冻,港台风吹到内地,带来了亚视版《秦始皇》(1986年)和《一代女皇武则天》(1985年)这样的戏说作品。他们不是历史正剧,却给了内地创作者一个启发,那就是通过戏说历史来迎合市场的趣味。宫斗、权谋、皇帝和底层人物的浪漫故事,早在那时就生出萌芽。

与此同时,内地也出现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影视剧。比如1983年山西电视台出品的《杨家将》、1990年陈家林导演的《唐明皇》、1991年央视和淮阴市政府联合出品的《淮阴侯韩信》,还有1996年版《东周列国志·春秋篇》。这些影视剧基本翻拍自史书和民间故事,但在当时,最火的不是历史正剧,而是94版《三国演义》。

1994年,随着杨洪基嘹亮的歌声,历史大剧《三国演义》拉开帷幕,从此成为一代人的经典记忆。这部剧不属于历史正剧,却体现出早期历史剧的基本特征:国家出钱,知识分子出力,观众通过电视收看,整部剧拥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和知识分子气息。和建国初的历史剧不同,九十年代的历史剧不再以“横扫帝王将相”为主,而是以皇帝和文官武将为主角,描绘出庙堂上的传奇故事。

从94版《三国演义》到刘晓庆版《武则天》(1995年),历史传奇成了观众最感兴趣的电视内容。他们坐在电视机前,渴望透过电视窥探统治阶层的权斗与情爱,为一代英雄的失败而落泪叹息。于是诸葛亮病死秋风五丈原令一批男儿落泪,武则天和李世民的宫中秘闻被私下里津津乐道,还有貂蝉、赵飞燕、杨玉环、杨家将们,九十年代火起来的历史剧,基本都是历史传奇或统治阶层的爱情故事。

在那个琼瑶即将以暴风骤雨的声势席卷内地的年代,历史剧和戏说剧本质不同,却在吸引观众上殊途同归。对上流隐私的好奇,对改变命运的渴望,还有内容上的百无禁忌,无不折射出改开中国的朝气蓬勃与开放姿态。

就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历史剧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也出现了第一部现象级的历史正剧。但这部所谓的正剧,最初却背负着虚构历史的骂名,它就是唐国强主演的《雍正王朝》。但今天的人可能很难想象,这部剧刚出来时,是背负着骂名的。

历史剧的黄金时代:改革成为主旋律

在八十年代的自由派学者看来,雍正不是一个值得赞颂的君主,但胡玫导演、刘和平编剧的《雍正王朝》却塑造了一个正面的雍正形象,他为了国家鞠躬尽瘁,为了改革不惜和庞大的士绅阶层作斗争,他呕心沥血却不被理解,到死还是孤家寡人凄然一身,这个雍正和过去自由派眼中的雍正截然不同,以至于在九十年代末,知识界展开了一场围绕雍正的大讨论。

历史学家秦晖在当时写道:“号称‘历史正剧’的《雍正王朝》,它以大投资、高档次、权威参与、台长制片、‘大片’派头、‘主旋律’驾驶、舆论宣传加上市场炒作,掀起了空前的‘雍正热’。”然而,“电视剧中的雍正与二月河小说中的形象已判若两人,而与历史上的雍正更是相差万里……”

《雍正王朝》在当时的热度,以及它歌颂君王所引发的舆论争议,屡屡见于学者的回忆。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戴锦华曾说:“90年代中期,我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印象,有一次一个很着急的事我打电话给李陀先生,李陀先生说过半小时再打;我转而打给汪晖先生,汪晖先生说过半小时再打。等我们再见面,我知道他们都在看《雍正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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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名为《复得的和复失的:历史与文化记忆》的演讲中,戴锦华继续提到:“《雍正王朝》热播期间,导演曾说,‘这部戏我没想说别的,只想说一件事,当家难呐!’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在我整个成长,甚至直到死亡的过程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在当家者的角度去体会当家有多难;相反,我想的永远是像我一样的草民在种种权力的挤压下生存得有多难。我受到的所有历史教育都是要教人倾听历史的无声处,而不是倾听大人物的洪亮言说。

围绕《雍正王朝》展开的争议也暴露出历史正剧的尴尬。大量虚构情节,有自身价值倾向的历史剧,究竟算不算“历史正剧”?在中国,被称作历史正剧的往往是在主流平台播出,具有政教宣传意味的历史大戏,其中帝王戏是主流。从《雍正王朝》《康熙王朝》《乾隆王朝》的“清朝三部曲”,到《汉武大帝》《贞观长歌》《大秦帝国》这样的君主大戏,它们不乏对君主的歌功颂德,对历史又存在大量虚构,当历史正剧逐渐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何为正剧也就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另一方面,当时的确诞生出了一批优秀的历史剧作,这其中也有反思封建王朝、揭露出帝王社会“吃人本质”的深刻作品。例如《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大明宫词》《少年天子》,它们象征了历史剧曾有过的思想高度,对帝王社会的弊病进行了深入的反思。

那是中国文化风气相对宽松的年代,也是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改革势在必行的时代。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面临社会矛盾激增的隐患。有鉴于此,历史剧以改革为主旋律,集中塑造了一批开拓进取的历史人物,比如《雍正王朝》里的雍正、《走向共和》里的孙中山、《大明王朝1566》里的海瑞和张居正。

那时候,随着格林布兰特、福柯、德里达等人著作的引进,史学界和文艺界掀起了一股新历史主义思潮,主张反思权威历史叙述,解构并生成新的历史描写,这种反思热波及到影视剧创作中,以《雍正王朝》《走向共和》为代表的一批历史剧一改主流成见,对历史人物进行了大胆的再创作。有趣的是,那些在当时风评好转的历史人物,主要都跟改革有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鸿章。他曾因签订丧权辱国的条款背负历史骂名,但随着《走向共和》和一批晚清题材历史著作的出版,同情李鸿章的人大幅度增加,人们意识到李鸿章维持洋务运动的艰难,在整个清廷的昏庸衬托下,李鸿章虽然有过,却已经算是难得的开明改革人物。

纵观《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和《大明王朝1566》,财政危机、体制转型都成为故事中的主要矛盾。有趣的是,这三部剧的开头都与国库缺钱有关。在《雍正王朝》里是黄河发大水,国库缺钱救灾;在《走向共和》中是慈禧太后要修园子,北洋水师要军费,于是有了李鸿章扩大卖官鬻爵、翁同龢克扣军费开支;到了《大明王朝》,嘉靖皇帝要修宫室,沿海有倭患,北方有鞑子,四处都需要钱,但国库缺钱。于是才有了“改稻为桑”和“毁堤淹田”。

如果说《雍正王朝》开启了历史正剧的黄金时代,那么《大明王朝1566》便是这个时代最璀璨的一颗思想明珠。这部剧不仅继承了《雍正王朝》的艺术品质,而且克服了前者对皇帝的歌颂、对统治阶层的体认。它用辛辣而流露出悲悯的口吻,向嘉靖皇帝及其身后的统治阶层发出冷峻的扣问。

在这部剧中,主人公海瑞不再是一个维护君父的封建官僚,而是一个勇于把矛头指向皇帝的勇者。他愤怒官僚们利用大局的幌子,继续吃着百姓的人血馒头。群臣忙着党争,地方官包庇同侪,皇帝的面子,老师的面子,内阁、司礼监甚至王爷们的面子,每一个都凌驾于百姓之上。他“严党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所以他敢说:“历来参劾严党者都因牵涉皇室反罹其祸。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只敢参严不敢直言天下之大弊,才使得严党能够藏身大弊之后肆行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个严党还会再有一个严党!”这样的台词已经在如今的历史剧中绝迹。

2007年,时任湖南卫视台长欧阳常林力排众议,将《大明王朝1566》定档为2007年的开年大戏。可惜,即便登陆的是国内最成功、最善于造势的地方电视台,该剧的收视率依然惨不忍睹。当时有一则新闻写道:

“被寄予厚望的《大明王朝1566》在湖南卫视播出至今,收视率竟不到0.5,而衡量一部电视剧是否成功的标志通常为收视率达到2.0。对于这超低的收视率,《大明王朝1566》的导演张黎坦然面对:‘这一切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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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币驱逐良币,历史剧成为宫斗和权谋的舞台

一场大雪纷纷而落。历史正剧告别辉煌,进入漫长的衰弱和转型。2008年经济危机、网络时代对电视的冲击、审查的压力,以及历史剧本身制作成本的高昂,让历史正剧陷入低谷。中国的历史正剧从年年出精品,变成了两三年才出一部大制作。以至于今年《大秦赋》播出,很多剧迷由衷感慨:“终于有一部能看的历史正剧。”

取代历史正剧成为宠儿的,是热热闹闹的权谋与宫斗。尤其是自港台的宫斗剧《金枝欲孽》热映后,宫斗就成了国内古装剧最热门的香饽饽,其中既有《宫锁珠帘》《甄嬛传》《延禧攻略》这样的成功者,也有许多粗制滥造淹没在历史废墟的灰尘。

宫斗剧与历史正剧大相径庭,却继承了人们在历史中看权谋斗争、互相拼杀的娱乐性,以及看奴婢和皇帝谈恋爱、底层女性步步晋升为大女主的爽感。宫斗剧红火至此,固然是人们渴望娱乐的结果,但也反映出现实生活的压抑。

无论是宫斗还是权斗,他们都在源源不断地制造一种爽感,现实越苦闷,爽感就越激烈。当一个人在现实里晋升无望,无法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它就容易在虚幻中寻找安慰,通过爽剧,看王侯将相如何一步步被底层玩弄。就如同前些年流行的《延禧攻略》,它的内核是现代的,清宫只是一层红绿色的纱,历史在此不过是一个陌生化的外衣。奔走于大都市的观众看魏璎珞,眼里是职场中理想的自己,批量制造的宫斗剧,是这样精神按摩的一轮轮重复。

眼见于此,广电总局多次颁布限令,阻止宫斗剧的蔓延势头。在这个背景下,政府或企业家出资拍摄历史正剧有了一重新的意味,那就是屡次出现在官方辞令中的“摆脱历史虚无主义”。2017年,历史剧《大秦帝国之崛起》在央视热播时,《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就相继把《大秦帝国》系列作为新时期历史正剧的代表,借此鼓励严肃的历史创作,批判所谓的“历史虚无主义”。

相比起大部分戏说剧、宫斗剧,《大秦帝国》系列的确是今天少有的严肃创作,然而,它对秦制的歌颂和熟悉的帝王叙事再一次遭到了两极分化的意见。此情此景,和当年《雍正王朝》遭遇的讨论颇为相似。当秦始皇和奋六世之余烈的秦国成为正面的主角,六国子民的牺牲就都成了历史车轮碾过的灰尘。

很多批评者遗憾的是,中国的历史正剧走过三十年,依然没有摆脱对帝王将相的体认。从《大秦帝国》对赳赳老秦的歌颂,到《清平乐》的盛世图景,对统治者的歌颂、对权力中心的渴望,是一部部历史剧难以掩饰的狂热抒情。

《大秦帝国》系列是好剧吗?当然。但如果说这个系列是历史剧中的顶尖之作,我会持否定意见。因为在这一系列以君主/帝王为主角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深入的对统治阶层的反思,也看不到天下百姓的真实境况,我们看到的是群雄逐鹿的刀光剑影、诸侯变法的艰辛坎坷,还有一个个杀人如麻的君臣,如何以耀眼的地位出现在历史中央,但那些苦难的百姓——历史上跟我们更相似的平民,却在一出出帝王戏中缺席或者边缘化,而这不仅是《大秦帝国》系列的问题,也是二十年来,以帝王为主角的中国历史剧的固有局限。

深刻的历史剧需要理解政治秩序,明白一个现象的发生,不只是三五个精英的努力,而是背后民意和社会生态的变化。在中国,懂写历史戏的编剧太少,那种既懂历史,又懂艺术,还能拐着弯把话说透了的,更是少之又少。

九十年代,有深厚历史文化素养的,又和商界、官场打交道的,也还不少,所以那时候的历史剧,经得起推敲的多一些。另一方面,那时候很多剧是国家出钱的,编剧也还不用太顾着市场。今天不同了,很多编剧一个缺少职场经验、政商经验,一个本身就是给大编剧、大导演打工的,即便有才华,也没有话语权,有思想,也要被资方凌辱、阉割,电视剧是最考验编剧才华的,但中国编剧的话语权不如制片、导演。

这在《大秦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大秦赋》最要命的问题,是它虽然署名编剧是李梦(《大秦帝国之纵横》的编剧),但呈现效果和原剧本有很大出入。证据就在于李梦早先出版的纸质版小说《大秦帝国之始皇帝》,这本小说就是按照剧本的结构写的,从中我们能看出李梦版剧本的大致模样。但对比电视剧的台词,李梦的剧本显然更加典雅、克制,而电视剧的台词不但过于白话文,而且缺乏韵味,折损了剧作的历史质感。

说到底,一个编剧都无法决定作品最后的呈现效果,这是历史剧乃至当下创作生态里最要命的问题,优秀的历史剧创作,通常是作者中心制,以编剧作为核心的,但中国影视剧往往是导演中心制或制片人中心制,背后又有资本和政治的压力,编剧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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