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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红楼对对碰”专栏系列旧文。
作者
夜何其
一
贾雨村在贾政的帮助下做上金陵应天府知府时，该有四十岁左右，从他考科举算起，该有十来年了。
贾雨村夜深时偶然回首，怕是万般滋味上心头吧？他吃了多少苦：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是考进士，可他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拿不出来，走到苏州断了盘缠，寄居在一座小庙里卖字作文为生，衣衫破旧，腹中常饥，维持生存都困难，进京更是遥遥无期。他仗着自己意志坚定体格好，硬是扛过来了。换个体格差的或是精神脆弱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饥饱不定，小命早就葬送了，死在荒村野店路边桥头的乞丐盲流、流浪艺人、落魄文人不知有多少，好的，一卷破席掩埋了，差的，成了野狗腹中物。
考中进士以后他倒是一帆风顺，没几年当上知府，可又遭上司暗算，罢了官。
他也有很多欢乐时光：三场考完，报喜人把喜报送上门来的那一刻；做上知府，把心上人娇杏迎进门来的那一刻；穷途末路之时遇到甄士隐赠银的那一刻；听到朝廷起复消息正愁没人脉，却听林如海说一切手续都托人帮他办妥的那一刻。
如弘一法师所言：悲欣交集。只是弘一法师觉悟了，他却被名和利坠住，愈陷愈深，“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说的就是他。
二
贾琏没费那么多周折，他一步到位，捐了个同知。同知是副知府。
贾琏的父亲贾赦沉迷酒色，对儿女的教育很不重视，贾琏不认真读书，也不打算考科举，花钱就能做到的事情，他何必费力气？我们常说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在一个阶层固化的时代，孩子还真是输在起跑线上，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人家坐着直升机早就上去了。
不过，贾琏这个官儿也不大让人羡慕，它有名无实，是不差钱的人家买来图个虚名，跟贾珍给儿子买个龙禁尉，只图儿媳葬礼上的榜文挂出去好看一样。真正有才华的人还是走科举正道。
其实，贾琏以贾赦之子、贾贵妃堂弟、王子腾侄女婿的三重身份，想做个有名有实的官儿也不难，他爹贾赦说过：“咱们的子弟……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贾琏没出去做官是没动力。他爹有爵位，他爹死了他就可以袭爵。他家不缺钱，随便从哪里省一省，就省出大把银子，他何必劳神费力去挣那点俸禄？哪里比京城里更繁华？哪里比贾府里更舒服？
荣国府家大业大，需要有个人打理，贾琏出去做官儿，家业无人打理，损失更大。他想出去做官也得贾宝玉结婚以后，宝二爷宝二奶奶接管了家业，他才能出去。
这里有个很有趣的问题，假如贾琏出去做官，又恰好跟贾雨村在一个地方，一个知府，一个同知，两人还是搭档呢。我们知道一个单位的正副职关系微妙，有的亲密无间，有的水火不容。如果贾雨村和贾琏在一个地方，会是什么情形？
两人的关系大约不会好。
这是由贾雨村的性格决定的。贾雨村做知府时“恃才侮上”，“上”他都敢侮，“下”他不更敢侮？知府的上司是地方上的高官，在官场丛林里爬至高层的都不寻常，不是能力过人，就是资历出众，或是背景深厚，这样的上司，贾雨村都敢“侮”，同知是他的副手，能力、资历皆不如他，还不天天受他的气？
但是，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太坏。
这是由贾琏的性格决定的。贾琏的缺点是“不喜读书”，优点是“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他的家庭环境很恶劣，父亲冷酷无情，继母自私乖僻，唯有娶的媳妇很争面子，是金陵王家的姑娘，又标致又爽利，可惜是只母老虎，他硬碰硬根本碰不过，只得察颜观色，灵活应对，生生把自己磨练成了一个火中取栗的高手。
贾琏能跟王熙凤巧于周旋，跟贾雨村搭档也可以吧？只不过他没出去做官，我们这些推测没得到验证。
三
贾雨村与贾琏的唯一交集是在石呆子事件上。
贾琏的父亲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二十把好扇子，非要贾琏去买来。无奈石呆子脾气死倔，给多少银子也不卖。这边是父亲死活要买，那边是石呆子死活不卖，贾琏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只好一天天拖着，希望某一天事情起变化，他父亲不再关注那几把扇子，或者石呆子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答应卖扇子。
从春天到秋天，大半年过去，也没办成。消息传出去，让一心想讨好贾府大老爷的贾雨村听到了。贾雨村一听就听出了症结之所在——为什么要买，抢不行吗？
在贾琏心中，抢当然不行了，那是土匪行径，贾府是翰墨诗书之族，怎么能干这种事情？我们猜想，贾琏被父亲逼急了的时候，有可能想过买和抢的中间类型——强买。他给石呆子扔下一千两银子，强买石呆子的扇子。这样做，良心上不亏，人们也不会谴责贾府，而是批评石呆子：贾府的少爷三番五次来求你，多给你长脸了？你拿着这些银子，买房子，娶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何必死守着几把破扇子饿肚子！
贾琏宁可天天被父亲骂，也没强买石呆子的扇子，只因石呆子说过一句话：“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贾琏从来没想过要谁的命，哪怕对方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贾琏一身臭毛病，可他有底线——不要别人的命，不沾别人的便宜。他睡仆人老婆、偷娶尤二姐，都按她们的身价给以相应的钱物，以我之钱财换我之所需，做事留余地，不把人往死路上逼。
贾雨村让我们恨，是他丧失了做人的底线。冯渊案，他辜负了恩人甄士隐，我们还可以原谅他，毕竟贾王两府势力太大，会像捏死只蚂蚁一样捏死他，而且贾政也是他的恩人，两个恩人之中，他必定要辜负一个。可是石呆子事件跟他毫无关系，贾赦并没有让他去弄扇子，是他为了讨好贾赦，主动去弄石呆子的扇子。
贾雨村诬告石呆子拖欠官银，抄了石呆子的家，抄出扇子，送给了贾赦。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贾雨村得到贾赦的夸奖，夸他有能力，会办事。贾琏不赞同父亲的说法，认为因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家坑家败业，不算什么能力，惹恼了贾赦，被贾赦打得皮开肉绽，躺在床上起不来。
四
贾雨村是出场时自带光环的人物，他身材魁梧，仪容不俗，满腹诗书，才华过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从甄士隐到林如海到贾政都热心资助他，就是被他身上的光芒所感染。他自己也认为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他一步步堕落，成了一个人人切齿痛恨的贪官酷吏。《红楼梦》中每个人都是成长的，变化的，却谁都没有贾雨村的变化让人震惊且痛心。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回首望去，我们总感觉他看似脱胎换骨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始终未变。
什么未变呢？他的野心和恣肆。他出场时是一个吃饭都困难的没落人家的子弟，财富没有，人脉没有，社会经验没有，一个“三无”产品，这样的人混社会要比别人吃很多苦，跌很多跟头，摔摔打打半辈子，才能跟上别人的脚步。他担负着家族重兴的责任，这让他的人生更沉重，但凭他卓越的个人条件，也不是不能实现。
可他于“再整基业”之外，还有个更狂妄的愿望——“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写这句诗时，已经在苏州一个小庙里困了三年，三年不改其志，这是怎样的乐观主义精神？怎样钢铁一样坚强的意志？这样的人注定不同凡响，不是大忠大贤，就是大奸大恶。
这不是说贾雨村刚开始就想做恶人，相反，他开始是想做好人，很可能是想做个大大的好人，让人间万姓仰头看他时，看到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但是栽上几次跟头，发现“沽清正之名”就不可能“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就会为了他的野心而放弃名声。
贾雨村的变化仅仅在于他刚开始时是“恃才侮上”，后来发现“才”不可“恃”，“上”不可“侮”，就一心一意“恃”势“侮”下。不论原先还是后来，他都不会与人平等相处，都是有所恃仗就肆无忌惮，既缺乏同情心，也不考虑他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只不过原先他恃自己之才，后果自己承担，后来他恃贾府之势，势必与贾府联系在一起，不是他恶行累累拖累贾府，就是贾府倒台捎带出他的累累恶行。
贾琏跟贾雨村不一样，他财富也有，人脉也有，势力也有，他却胸无大志，他对生活的要求跟个财主家的儿子差不多。他跟尤二姐偷偷摸摸组织了一个小家庭，买了二十来间房子，用着四五个仆人，厨下热饭伺候着，二姐笑脸奉承着，他就喜得心痒难受。这大概就是他的理想生活。因为对生活没有太高要求，他很容易知足，这给他带来一个很让人讨厌的缺点——俗，俗当然不好，不如雅，但是，俗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法律禁止人们做恶人，并不禁止人们做俗人。
一个有底线的俗人总比一个没底线的恶人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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