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只能用先苦后甜来与自己和解。很多人更担心的是,从一个围城跳出来后,又进入到另一个围城。

文 | 南都周刊记者 贺达源 编辑 |杨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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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年前的明星高以翔到近期的拼多多女孩,每一次名人或名企员工的猝死,都会在互联网打工人中引发强烈共鸣。而这并非杞人忧天,中国每年约有60万人猝死,43%的人小于40岁,90%年轻人的猝死又与熬夜有关。

而另一方面,越来越多人面临着不得不加班的困境。2020年11月,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6.9小时,与前几年同期相比,呈增长趋势。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过度加班都有着深层次的社会文化背景。在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看来,正是因为节制消费、强调劳动的新教伦理,才使得资产阶级的资本逐渐积累。而在中国,更是自古就有着勤劳奋斗的文化传统。

近年来,在某些世俗意义的成功学的助推下,准时上下班成为不努力工作的代名词。随着互联网行业的崛起和赢者通吃带来的竞争压力,加班甚至成为一种普遍的互联网企业文化,个人完全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经济反弹背后的加班反弹

一个月前,流调下的北京中年火了。一个32岁的女工人白天在电动车工厂上班,晚上在顺丰大件中转场兼职,每天只睡5小时;一个34岁的白领工作、带娃、备考三线并进,报考清华是他人生的重要一站;一个40岁的网约车司机几乎每天早上都是6点出车,一直开到晚上11点,算下来每天工作时长17个小时。

他们只是大城市千千万万拼搏奋斗者的缩影。很多人都能在这些个案中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朋友圈里有人开始调侃,要不要去个商场或超市,万一哪天被流调了,轨迹也不至于太难堪。

流调下的北京中年背后,是全国性加班的事实。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2020年11月,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6.9小时。2017年—2019年同期,这一数据分别为45.9小时、46.2小时、46.7小时,呈逐渐上升趋势。

2020年,中国经济深V反弹的背后,也是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的深V反弹。即使在疫情最严重的春节期间,大家的工作时间也不少。2020年2月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降至40.2小时,3月疫情稍稍好转后,这一数据很快就恢复到了44.8小时。

40.2小时,也是最接近五天八小时工作制的工时。从历史上来看,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看似寻常的五天八小时工作制,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国家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不断增加,每天工作14到18个小时司空见惯。1880年美国工人游行集会要求实行8小时工作制。1884年,联邦贸易组织通过了一项解决方案,但工人们仍然被强迫每天工作10小时、12小时、甚至14小时。1886年5月1日,美国芝加哥21.6万名工人爆发大罢工,要求“8小时工作、8小时休息、8小时自己支配”。各国工人经过不断团结斗争,终于赢得了8小时工作制。此后每年的五月一日也被定为国际劳动节。

早期的超长工作时长为资本主义国家迅速崛起奠定了基础。随着这些国家经济的发展和福利的完善,工作时长也一步步缩短。据环球时报报道,欧盟员工目前每周工作时长平均为39小时24分钟,其中德国人每周平均工作40小时,法国人每周平均工作37小时36分钟。欧美国家中相对勤劳的德国人,平均工作时长也不及疫情最严重时期的中国。

中国“五天八小时工作制”的政策变迁,则始于芝加哥工人大罢工100年后的1986年。当年5月在时任国务委员、国家科委主任宋健的支持下,“缩短工时课题组”成立。新中国成立后曾规定,干部职工的工作时间为每天8小时至10小时。至于每周工作多少天,并未涉及。每周工作六天,成为沿袭多年的惯例。

考虑到种种影响,1994年3月1日开始,全国还实行了一段时间的大小周工作制,大周休息两天,小周休息一天。课题组重点强调了缩减工时对消费的刺激,直到1995年5月1日,经过十年的努力,全国终于开始实行“5天8小时工作制”。

在东西方文明中,加班都有着深层次的社会文化背景。现代社会学三大奠基人之一的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认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精神有其宗教根源,从新教中的禁欲主义、职业劳动观念,逐渐发展成资本主义中理性经济劳动的特征。

而在中国,更是自古就有着勤劳奋斗的文化渊源,悬梁刺股的故事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从学生时代挑灯学习到工作后的熬夜加班,大部分中国人都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早些年“八荣八耻”的说法中,也有“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的要求。

巨头们的囚徒困境

笔者十年前做突发新闻记者时,时常会遇到猝死事件,死者以制造业产业工人居多。这类新闻往往很难引发大的关注,因为制造业离主流舆论还是较远。近几年,房地产、金融、互联网等行业猝死事件越来越多,很多人才开始关注猝死这一不定时炸弹。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平素身体健康或貌似健康的患者,在出乎意料的短时间内,因自然疾病而突然死亡即为猝死。央视新闻报道显示,中国每年约有60万人猝死,70%的属于心源性猝死,43%的人小于40岁,90%年轻人的猝死又与熬夜有关。北京安贞医院心脏外科主任医师贡鸣表示,熬夜后身体会疲劳,同时促进交感神经兴奋性的增加,这时就可能出现一系列的症状,比如心慌、心脏偷停,甚至是冠状动脉痉挛,进而引发心肌梗死,这种心梗就有可能导致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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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企业来讲,首要目标是利润最大化。而当企业的利润最大化与员工健康有矛盾时,企业往往很难做出对员工健康有利的选择。互联网企业愈演愈烈的加班文化,一次次印证了这一点。

任正非曾在2013年的一次内部讲话中表示,华为的期望就是“3个人拿4个人的钱干5个人的活”,这句话此后被很多互联网企业老板奉为绩效管理圭臬。这样算来,如果让5个人干5个人的活,企业的人力成本会比“3个人拿4个人的钱干5个人的活”增加1/4,另外组织庞大之后带来管理沟通成本的增加,会远远超过1/4。企业推崇加班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互联网行业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下,如果企业不努力跑得更快,就很有可能被赢者通吃。这也是大部分互联网企业面临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反映的是,个体最佳选择并非整体最佳选择。大国之间的军备竞赛、大厂之间的寡头竞争,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半年前《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刷屏,文中描述了两个外卖寡头不断你追我赶,压缩送餐时间,大部分订单都要求在30分钟内送到,这造成了外卖骑手的一系列问题。其实寡头双方可以共同约定一个最快45分钟的送餐时间,消费者知道这个时间后,此后点外卖慢慢提前到45分钟以上。而这种对大家整体利益最大化的合作显然是很难达成的,这就是他们面临的囚徒困境。

赢者通吃带来的危机感在互联网创业公司中更加严重,所以在互联网创业公司中,加班现象普遍会比BAT更多。BAT发展早期,加班现象也比现在多不少。马化腾早年凌晨4点看产品回邮件的故事不少人耳熟能详;阿里创立初期,晚上经常会用来复盘学习。BAT的业务和战略体系相对成熟后,也会花更多时间精力在员工关怀和企业社会责任方面。目前,他们的整体加班情况,比起拼多多这样高速成长的公司要好不少。

根据拼多多前员工王太虚的描述,拼多多要求一般员工每月工作300个小时,买菜员工每月工作380小时。他因匿名发帖吐槽拼多多被辞退。

拼多多猝死女孩所在的拼多多买菜业务属于社区团购行业。随着几大互联网巨头的入场,近期社区团购行业激战正酣。拼多多董事长黄峥曾称,拼多多买菜是个苦业务:“别人睡觉的时候你在拣货,送货,这样消费者在做饭前才能拿到新鲜的菜。人每天都要吃饭,我们每天都得送菜,的确很难做到每天都不睡觉。”

另一方面在互联网业内人士看来,不少像黄峥这样的年轻创业者,还缺乏对企业社会责任的敬畏之心。滴滴曾经安全事件频发的顺风车业务,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点。

打工人的选择难题

在勤劳奋斗的文化背景和世俗意义的成功学影响下,普通打工人想要做一只快乐的咸鱼显得有点难。两难之下,互联网大厂成了不少人的围城。

笔者不少在互联网大厂的朋友,就经常想着跳出这个围城,却又难以割舍高工资和大平台的诱惑。大部分人只能用先苦后甜来与自己和解。很多人更担心的是,从一个围城跳出来后,又进入到了另一个围城。

不只是互联网行业面临着这样的困境。直到今天,很多制造业产业工人5天8小时工作时间内的工资,仍然只和当地平均工资差不多。工人要获得一份不错的收入,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加班,不加班只能拿一个较低的收入。

然而,在互联网企业,这种选择拿较低的收入不加班的权利也没有。马云在内部讲话中曾表示:“加入阿里,你要做好准备一天12个小时,否则你来阿里干什么?我们不缺8小时上班很舒服的人。”

马云提醒年轻员工,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这与华为任正非推崇奋斗者精神异曲同工。对不少企业管理者来说,工作就是他们最大的兴趣所在。甚至在日本企业家中的哲学大师稻盛和夫看来,全身心投入工作,就能度过幸福的人生。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也不应否认知足常乐的价值。在笔者看来,个人可以选择要不要加班奋斗,但任何公司不应该强制员工过度加班。对于大部分打工人来说,随着自身的成长,这种选择的权限会越来越大。

笔者一个在某互联网大厂的朋友,此前在公司一个相对边缘的事业部。事业部业务负责人和集团业务老大关系不太好,因此做事束手束脚。他自己劳心劳力,最后却被有竞争关系的同事投诉价值观有问题,数年无法晋升。转岗到某核心业务事业部后,新的事业部业务负责人在集团工作已十年,告诉他不必太畏首畏尾,可以快乐工作,认真生活,他顿觉豁然开朗。

在这辆疾驰的时代列车上,全民皆辛苦。能像稻盛和夫一样在工作中找到乐趣、像马云一样在工作中体会到福报的人,毫无疑问是幸福的。对这样的人来说,通宵加班,可以像爱玩游戏的人通宵打游戏一样专注。

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热爱工作本身,有的人是热爱工作带来的附加价值,有的人是热爱工作之外的生活。这些都应该被足够尊重,诚如罗素所言,参差百态乃是幸福本源。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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