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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金泽香

有一种幸福是短暂的,以致多年后想起,如星辰般高远,天地之隔,再难触及。偶尔想起,说不清是念还是憾,唯一声叹息,寄予风中,飘飘荡荡,不知可否抵达旧日尘梦。

许燕吉出身书香门第,是许地山的幼女,八岁前随父母迁居香港,家境优渥,童年无忧。1941年,父亲骤然离世,香港沦陷,母亲周俟松带一家老小逃回内地,一路流离,历经广东、广西、湖南、重庆、南京等地。每一处都不是家,他们与逃难百姓一样,时时面临战乱带来的贫困与惊恐。再怎艰难,身为教育工作者的周俟松不让孩子放弃学业,儿子周苓仲和女儿许燕吉分别考上大学,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

许燕吉学农,毕业后分配至石家庄河北农科所,一腔热血,志在报效祖国。工作没多久因耿直性情与缺乏社会经验,被同事构陷,打为“右派”,戴上反革命帽子。人生急速转弯——开除公职,孩子夭折,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监狱,丈夫为撇清关系提出离婚。一个知识分子成为姓“犯”的阶下囚。为不连累在南京教书的母亲和远在陕西的哥哥,她选择独自面对接连而至的坎坷,“每月有个接见日,大概是农历初十,因为没有人来看过我,记不清了”,她从不自哀自怜,仍以坚强乐观的心态面对人生低谷——“我立志学颜回: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还有牛虻的话也鼓励着我:‘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许燕吉勤劳、和善,身处人人相互倾轧的特殊时期,愿以善心待人。身处泥泞也要遥望星空。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一书,行文朴实,情感真挚,细节翔实,是许燕吉于八十高龄所写。回顾一生,自儿时起,桩桩件件悉数记得。碎裂后的人生,同样是。她一一记述,坦言当时五味杂陈的心绪,然而写至平反之后,她选择原谅和释怀。她相信,身处特殊历史时期,各有各的不得已。可惜写完《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一书不久,老人因病辞世,那一天既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哥哥周苓仲提笔书写挽联:“曾经风高浪急历千苦,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

全书景观开阔,许燕吉并未单述个人,她不忘替身边人发声,若不写下,还有谁会记得。历史之波澜,苦与痛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更多与她一起沉浮的活生生的个体:刘妈、敬芳、瑶真、吴一江、赵昂昂、兆庆……历史非空泛之词,他们即历史,历史即他们,他们便是当时社会的缩影。有争斗,有污浊;有真情,有高洁,更有仁义之士。

某些媒体为制造话题,曾屡以许燕吉的婚姻为噱头:一个是出身名门的女大学生,一个是陕北目不识丁的老农,试图以天差地别之距构建引发想象的故事空间。可惜生活不是故事,婚姻之结合更不是惯常见的言情剧。他们的结合是理性的选择,亦非不情不愿的被迫。

多年后,调回南京工作的许燕吉谈及有人不解为何还愿与老头子一起生活,她说:“我对于婚姻还是严肃的,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一个契约……老头子已老,没有劳动力了,我有义务养活他。人受教育的程度和出身环境、经济条件及社会进步程度有直接关系,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老头子的天赋不低,社会经验比我丰富,我们道德观念基本一致,在一起生活,互相都没有压力。”

不因境况好转而过河拆桥,人们总认为婚姻重在情感,殊不知基于“义气”的责任,才是携手共度的根本。他接纳有“前科”的她,她不因恢复名誉地位抛弃与己不配的老伴。此间要义,值得视婚姻如儿戏的当代围城男女细细品味。

若不是历史风云突变,若不是父亲骤然离世,许燕吉的一生是常人所不敢想望的。从高处跌至低谷,纵是碎了,不怕,她成为父亲笔下的落花生,把根植入泥土,一点点地生长。抹去泪,她用坚韧、顽强、达观,一点一点粘合破碎的自己。晚年的她幸福安详,与老伴畅游各地。她不仅仅是许地山的女儿,倘不借父之名,她依然是那个闪着五彩光芒的女性。

如此之一生,尽在《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感恩分享,感恩书写,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