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抽屉里放着一本红色,巴掌大的笔记本,是十年前同住的承德女孩送给我的。我记得当时我郑重地打开本子,在第一页抄下了当年上学时给予我最多经济支持的甘尚武老先生分享的两句话,“天子重贤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那是我在北国的第一个年头,也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开始记下每一本读过的书,还在新年伊始赠与自己一个词或短语,作为新年的祈愿或告诫。

二零一七年在悠长的生命之河中究竟有何意义?再次翻开本子,我看见了“静默”两个字。我想那个时候我所处的世界显然是过于喧嚣和浮躁了。书单的开端写着这几个书名:

《有如走路的速度》

《逃离》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在路上》

我开始思考走路和人生的关系,尤其是当我走在花家地街(日常散步的一条小径)上的时候。村上春树和是枝裕和,一个坚持每天跑步以获得持久力(长时间坐在书桌上写作的耐力和体力),一个始终在以缓慢而沉稳的步伐创作,两个人的身上都有着无比坚韧的毅力。这样的毅力无关乎速度,就像是枝裕和在他的电影里所反复呈现的那种步履不停的状态,施施而行,双脚却隐藏着一股惊人的力量。

门罗笔下的人物则一直在试图逃离。小说《逃离》中,卡拉想要离开丈夫克拉克,克拉克的脾气那么乖戾,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引来他对她大发脾气,她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她离家出走。在邻居的帮助下,卡拉坐上大巴,离他们那座小镇越来越远。可没过多久,她便对未知,充满各种挑战的将来感到恐惧不已。一种不知所措的恐慌突然袭来,卡拉颤抖着哭泣。“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卡拉哀求电话另一端的克拉克。她再也不出走了,她渐渐学会将这个念头抑制下去。

炎夏,我彻底离开供职的学校,开始在家里写小说。坦白说,其实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做家务和看书,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做所有事情,包括写小说。我深刻感受到人们常说的那种孑然一身,孤独奋进的感觉。我开始爱上门罗的小说,为她讲述的那些小镇里的女人的故事而泪流满面,因为那些故事就像是一颗闪烁着神秘光芒的水晶球,我在那里看见了我的亲人、邻居、朋友,还有我自己。

萧红和奈保尔也是逃离的两个作家。萧红逃离呼兰河,奈保尔也彻底离开了他的米格尔街。萧红后来再也没有回到呼兰河,她的日子很贫穷,却又饱含生命的张力,这一切她都写进了《商市街》里。同样的,奈保尔《米格尔街》里的那个少年人,他也将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抛在了身后。

“我和他们一一告别,快步向飞机走去。我没回头看,只看着前面自己的影子,一个在柏油碎石路面上跳动着的小不点。”

少年人没有回头。多年以后,门罗《乌得勒支的宁静》里的那个女子,她回过头来,看见的是这样一副面容:

“一个褐色皮肤,有习惯性警觉的纤瘦女人,一个面熟的年轻妈妈,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下巴已经不再柔软丰满,略有些尖利的锁骨让褐色的脖子看起来颇为紧张。”

那是女子从镜中看见的自己,上一次她从这面镜子里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孩,有着一张如苹果般光滑和麻木的脸。

我想起乌拉港那所充斥着一股陈腐气息的老房子里,那面镶着蓝色边框的镜子。不知道当我再次站在它前面时,看见的又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那段日子里,我还读了小津的《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想法,觉得写小说或许也可以像小津拍电影那样,将身体压到最低最低,低到不能再低为止。不一定非得要哭哭笑笑,而是去掉故事的戏剧性,以悲而不泣的风格去演绎,让观众直接感受人生,小津说。书写也可以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窗外雾气弥漫。北国是越来越冷了。过了耶诞节,这夜晚越来越长,白天越来越短,一年也就过去了。又到了在红本子上写下点什么的时候了。 | 林雪虹

文章原载于二零一八年一月四日的《星洲日报》,亦发布在公众号“咖啡香烟”(Coffee_Cigarettes)上。图片来自咖啡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