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当人们提及最能代表纽约的导演时,率先跃入脑海的两个名字,大概就是伍迪·艾伦和马丁·斯科塞斯。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两人最杰出的作品,也都是在纽约拍摄——《安妮·霍尔》《曼哈顿》《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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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往右)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伍迪·艾伦与马丁·斯科塞斯

但这两位纽约之王有个令人遗憾的共同点:他们的创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回归当下纽约了。伍迪上次在纽约拍片是前年的《纽约的一个雨天》,然而在疫情与丑闻双重打击下,我们不知他的下部纽约电影会出现在何时。

《纽约的一个雨天》(2019)

马丁离开纽约的时间则更久。自从1999年的《穿梭阴阳界》之后,他就没有再将镜头对准当代纽约。《纽约黑帮》的街景是在罗马电影城搭建,《华尔街之狼》则是部设定在上世纪末的年代戏。至于马丁再上次与当代纽约同步,则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的《下班后》和《大都会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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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1985)

所以,马丁在网飞首播的纪录剧集新作《弗兰·勒博维茨:假装我们在城市》,对于两位导演的影迷来说都是惊喜。对于伍迪的影迷来说,勒博维茨完全是个会出现在伍迪电影中的角色:高傲、尖刻、愤世,但智商和幽默感绝佳的犹太裔知识分子。

对于马丁的影迷来说,能再次看到马丁拍摄纽约街道,已是件幸事。而且,虽然勒博维茨不是典型的马丁式人物,然而她身上显现的气质精神,却和马丁的经典主人公们一脉相承。

《弗兰·勒博维茨:假装我们在城市》(2021)

我没有权力,但我有一箩筐观点。

名义上,《假装我们在城市》是一套七集长,每集30分钟的纪录短剧。但实际上,它的内容更像是七场由不同主题引领的单口喜剧秀。作为口才极佳的幽默作家,勒博维茨很懂得如何让尖锐的观点和讨巧的喜剧包袱相互并存。于是,就像在听乔治·卡林(George Carlin)或是拉里·戴维(Larry David)的喜剧秀一样,我们得到了一场长达三小时的幽默辛辣的城市漫谈。

像个典型的犹太知识分子一样,勒博维茨在吐槽着关于纽约的方方面面。城市建设、市政府的预算分配、公共交通系统、让人们难以承受的房价、过度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室内禁烟条例,以及走路不看路、骑车不看灯、看电影时不停讲话的市民,都成了她的吐槽对象。

勒博维茨所吐槽的许多现象,能让所有居住在大都市里的现代人感同身受。在人潮中突然停下来刷手机的行人会让你恼怒;在街道旁突兀伫立的刻奇盆景,则会让你不解。肮脏的地铁和不守时的公交,或许不会让生活在中国的观众产生共鸣,但飙高的房价房租,和居住环境的不尽如人意,相信大都市市民都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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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勒博维茨用机智诙谐的语言凝练了这种都市体验:

「我住在格林尼治村西边,而我的朋友们都住在东边。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因为同样的价钱能在东边租四间房,而我总是回答:『是啊,但住在西边我不会被强暴。』有的钱该花还是得花!」

「我买的第一栋房子在奥斯本公寓楼,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公寓楼,第一次去那时我就决定要住进去。结果,等我住进去后,老建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来临。但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搬家。这就像是找了个英俊却一直打你的男友:你知道这关系行不通,但你也知道如果离开他,你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男人了。」

而勒博维茨对当今文化热点现象的观点,也值得人思考。她不同意当下流行的「万物皆艺术,人人皆艺术家」观点,因为她认为艺术有门槛,「如果你天分不够,就尽量别把作品拿出来和世人分享」;她认为当代视觉艺术是个「大骗局」,她认为Twitter和Instagram没什么价值。至于当下对丑闻艺人进行封杀的潮流,勒博维茨也认为毫无意义:「因为某人的罪行或是道德劣迹而让他们失业,完全合理,但因此就停止观赏他们的艺术作品?这简直太蠢了。」

当然,勒博维茨的许多观点也有些偏激。她对造访纽约的游客没什么善意;她对旅行、极限运动、健身文化、禁烟条例的反对也有些极端。她认为人们从影像中的所得,永远不如从阅读中的所得深刻,这一点连马丁本人都无法认同:在勒博维茨说完这话后,马丁立刻剪进了一段关于上世纪初纽约街景的影像资料,似乎在为了力挺影像的力量而和勒博维茨争辩。

但勒博维茨的观点并不具有太强的攻击性和冒犯性。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观点会被幽默感柔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介文人,对城市的走向没有话语权。她没法理解被她的话语激怒的人,因为她只是表达了她的观点,并没有将其强加于人。

「我的问题在于,我没有权力,但我有一箩筐观点。这就是我。」

马丁对纽约的历史纪事

在《假装我们在城市》中,马丁的存在感看起来不强。他把麦克风完全交给了勒博维茨,自己则在一旁负责一次次的笑场。但他在剪辑方面下的心思,却让整部剧集具有了某种时间维度。这不仅是勒博维茨的观点输出,也是有关纽约的一次历史纪事。

勒博维茨的思绪随着话题自由发散。而马丁也总能为她的发散找到精确的历史影像坐标。不论是纽约在上世纪70年代的市政发布会影像,New York Dolls乐队和黑人歌手马文·盖伊的排练/演出片段,还是NBA传奇雷吉·米勒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绝杀尼克斯队的录像,都被马丁拿来,作为支撑勒博维茨话语的历史肌理。

至于马丁自己在纽约拍摄的虚构作品,同样成了纽约历史档案的一部分。当勒博维茨提及纽约出租车司机的鲁莽时,马丁作品《下班后》中的片段刚好为她的话提供了佐证;当勒博维茨回忆出租车司机聚集的餐厅时,《出租车司机》中的定场镜头也适时出现。这或许是只有杰出导演才能享受的荣耀:他不仅是一部城市史的记述与还原者,同时也是它的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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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1976)

所以纽约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究竟是罗伯特·德尼罗和哈维·凯特尔饰演的街头硬汉们更能代表它,还是弗兰·勒博维茨这样的知识分子更能代表它?

或许,最能总结纽约精神的,是勒博维茨在剧中讲述的一段故事:

「一天我去领彩票奖金,一个男人排在队伍前面。柜台的女工作人员对他说:OK,先生,我们会在两周后把支票寄给你。」

「男人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这笔钱。」

「女人说:不行,我们两周后寄你。」

「男人说:你没搞清楚状况。我需要这笔钱。」

「女人说:是你没搞清楚状况。你今天拿不到钱。下一位!」

「男人说:你没搞清楚状况。我指着这笔钱今天交房租呢。现在我该怎么办?」

「女人说:你该这么办。万一没中彩票的话,你肯定有B计划吧。按B计划来吧!」

这大概正是世人热爱纽约的理由——一股包裹在愤世尖刻之中的乐观与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