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乡村,听上去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是在甘肃大山深处的石节子村,艺术确实在那里,实实在在的。这个小村庄,因为走出了一位艺术家,而摇身一变,成为一处只有在城市中才会出现的美术馆——石节子美术馆。

靳勒,就是那个从大山里走出的艺术家。作为土生土长的石节子人,石节子的梦想何尝不是他的梦想。从2008年至今,靳勒进行了一次让艺术“接地气”的实验,他想要实现真正的从艺术出发的“艺术为人民服务”。当他将自己的艺术梦想与土地、与村庄、与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梦想才不再是虚幻的泡沫,而是那么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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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靳勒在石节子美术馆开幕现场(张斌宁 摄影)

可惜的是, 2021年1月11日上午,靳勒的生命戛然而止。今天“全艺术”以一篇特稿回忆靳勒的梦想,以慰逝者。

艺术家的梦想

第一次听到靳勒的名字,是2013年,那时距离他在自己的家乡甘肃省石节子村建造美术馆,已有5年时间。

前些年,尽管有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政策号召,靳勒力图用艺术改变村庄的想法也依然被淹没在了经济扶贫的大浪之下。

▲ 2008年,靳勒带着石节子村民考察北京

第一次见到靳勒,是2016年的冬天,恰巧他在北京参加展览,我们约在展场见面。这次他参加的展览是各种艺术实践项目的一场文献展,他自己和石节子美术馆都参加了。

此时,距离他建美术馆已经8年了,靳勒和石节子美术馆也在这8年中,逐步从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变得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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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节子村全貌

1986年,靳勒考上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成为从石节子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实现了年轻时的第一个梦想——离开土地,逃离村庄。随后他的身份一再转变,从大学生到艺术家再到教师,他思考着如何做出有价值的雕塑艺术,思考着如何在艺术与生活、艺术与社会之间实现平衡。

1998年,靳勒在北京,创作了一系列以鼠、鱼和虫为原型的雕塑作品。作为艺术家的靳勒放大并异化了这些形象——将自己的头颅塑像安置在这些鼠、鱼和虫的身上,并使它们的神情显得有些张狂和神经质。

从蜗居的鼠到飞翔的鱼,靳勒将自己的理想和无所畏惧的性情付诸草根式的自嘲,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可能只是陶醉在自我慰藉之中。

▲靳勒作品《鱼人》矗立在村中

2000年前后,为了一个“艺术家”梦想,靳勒奔波于兰州和北京,带着自己的“虫人”和“鱼人”走南闯北,大山深处的土地似乎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离开土地。对于一个来自大山的艺术家,当内心的山村记忆不断与当代都市文明发生碰撞、冲击时,来自现实的戏谑让他的边缘感更加强烈。

▲村子里的雕塑

在苦闷和迷茫中,潜意识中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将靳勒鬼使神差地牵往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这种对根的寻觅和来自内心的召唤,促使他的“荷尔蒙分泌物”悄然产生了一场蜕变。

一处美术馆

石节子的梦想

“从小,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贫下中农最光荣。眼睛看到的就是这片山,这条路,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当我走出农村,来到城里,或多或少会有自卑感,你知道你与城里人是不一样的,你穿的,你吃的,你住的都有区别……你喝水不方便,你走路不方便,你上学不方便,你没有机会挣钱,吃不好、穿不好,没有钱盖好房子,你看不了电影,也看不了美术馆!你不可能有自信也不会有自尊,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农民。我运气好上了大学离开了这个地方。每年回到这里你发现除了人老了小孩少了年轻人少了再没什么变化。”

在一次采访中,靳勒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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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靳勒与村民一起完成《主人》,作品在北京798艺术区视空间展出

北纬34'54,东经105'40是属于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叶堡乡石节子村的地理坐标。石节子村和西北土地上的任何一个村庄都没有什么差异,闭塞、贫瘠、缺水,留在村庄的老弱妇孺们守着一亩三分地,操持着一年的生活。

乡村的生活是困苦的,22岁的靳勒考上大学之后,和任何一个离开土地的青年一样,自以为逃离了乡村,甚至以为彻底地终结了农民的身份。但从没有人能真正地逃离土地,靳勒也一样。

▲2013年靳勒与村民利用石节子村特产花椒共同完成了《石节子山水》装置作品,在北京草场地展出。

在为了艺术走南闯北的那些年里,靳勒接触和认识了现代艺术,但这让他更痛苦:“艺术和社会底层的人究竟能发生多大的联系?”

其实,每一个艺术从业者都有一种先天的敏感性,希望从自己的原生土地上获取一些艺术的灵感。

▲2015年,《不断发现——青年摄影师邀请展》在石节子美术馆开幕

2005年,靳勒回石节子村,看着土灰色的家,他想做点什么让这一切变得鲜亮一点。最终,靳勒做了一个叫“贴金”的行为艺术。

屋后头那棵李子树,父亲种下40年了,还是矮矮的,在干旱的土地上不再往高长。他给小树身上缠了一层金箔。黑乎乎的炕门洞、烧炕的推耙、父亲的铁锹,他都给贴上了灿烂的金。

▲2005年,靳勒在石节子村创作《贴金——李子树》

面对习以为常的乡村日常,靳勒真挚而郑重,他开始停下逃离的脚步,在精神上向故乡返还。直到此时,靳勒才朦胧地意识到,故乡能够带给自己的,远不止父母、乡亲和乡愁,还有真实的自己。

从这之后,靳勒将个人的理想转换为对村庄的理想。他开始用艺术改变村庄,用艺术让村庄的生活变得更好。

2007年,他带领四名村民去德国参加了卡塞尔文献展。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世界上很多艺术家的作品。

2008年春节前,他邀请赵半狄来村里,给村民举办了一场“全世界最小的春节晚会”。

2008年到2009年,他又多次利用在北京办展览的机会,带着村民看了鸟巢和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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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靳勒与石节子村村民在天安门

出国、艺术家进村,两年内,石节子村的新鲜事不少,这些事似乎给石节子村开启了一扇窗户。人们的内心和眼神开始发生变化。而那场春节晚会之后,靳勒被村民选为石节子村村主任。

在利用艺术与村民进行频繁互动时,靳勒的目标更加明确——通过艺术,让村民获得成长,也让大家关注到边远地区的村民。

▲ 2008年,赵半狄熊猫艺术团与村民在一起

于是,2008年靳勒成立了石节子美术馆。他把自己所认知的有限的信息分享到村庄,让村民有机会与艺术、艺术家发生关系,面对面交流,尽力为村民提供机会,让他们去大都市考察,有所思有所想,重新认识自己,减小差距,逐渐消解身份,也让更多的人来关注村民,改变村庄,为新农村建设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

▲2008年2月,靳勒当选石节子村村主任

如果说从2005年到2008年,靳勒在石节子村的这些艺术活动还只是一种个人化的艺术实践,石节子美术馆的成立,则意味着一种对艺术的社会化功能的探讨。艺术开始介入乡村,开始介入乡村的日常生活。

“当时我是想把整个村庄作为一个美术馆,每年搞一些艺术活动,更好一些就是有机会让村民走出去,再把艺术家或者愿意帮助村民的人吸引到村里来,提供一个交流的机会。”

靳勒建立美术馆的初衷非常单纯。

▲2010年,《第一届石节子电影节》海报

2010年2月,村里举办了石节子电影节,展映的是一些与村民有关系的电影。村民们或许不知道大城市里最卖座的电影是什么,但他们在这场电影节上收获了感动,因为这些电影讲述的就是他们自己。

之后,很多艺术家都在石节子美术馆举办了自己的个人作品展,除此之外,美术馆还举行了“緑心”国际戏剧、环保、教育论坛。论坛邀请了国内外多位戏剧导演、环保学者、教育家来村庄与村民进行戏剧交流,通过各种游戏表演探讨人与环境、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

▲2012年,《绿心——国际戏剧、环保、教育论坛》在石节子美术馆举办

至于村民的变化,是靳勒更愿意谈论的:

“村子从2008年开始受到媒体和政府的关注。有一次甘肃省电视台给我们拍了个专题,乡长也看到了,便主动给我们打电话,要帮我们硬化道路。之后,村里的路全部变成了柏油马路,而且每家门口都有路灯,还算有点变化。现在,村里每年都在做一些与艺术有关的活动,这些活动对村民多少会有一些影响和启发。同时,村子在环保方面也有了很大的进步。比如说,以前村民经常乱扔垃圾,现在他们开始注意生活环境和自身形象了。这说明大家受到了较好的影响,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他们也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比如,有外人进来,他们会非常热情。这些比较微妙的变化,我都能感受到。以前村民不会注重这些,大家都无拘无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艺术家也应该像农民似的思考

2013年,北京“造空间”负责人琴嘎一行造访石节子美术馆,准备在石节子联合做一个艺术项目,思路几经调整之后,《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于2015年正式启动,为期一年。

▲2012年,《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项目启动

“一起飞”强调艺术家与村民合作的重要性,在没有任何模式参照、缺乏赞助经费的情况下,面对贫困的、被遗忘的石节子村的具体状况,25位(组)艺术家与25位村民通过抓阉的形式,随机结成一对一的创作搭档,与村民通过自愿、平等的交流沟通,在彼此日常生活经验和思维精神层面的碰撞与冲突、沟通与协作下,达成彼此认同的可行性合作形式,在现实困境中建立某种贫困的连接方式,尝试提出改变当地现实问题的途径。

总而言之,“一起飞”是一次企图让当代艺术融入石节子村日常生活的具体行动。

▲包晓伟+李元生《茅屋为秋风所破》

2015年5月16日,《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计划》正式启动。通过抓阉,通过抓阄,先后形成了两批艺术家+村民的合作者。在“一起飞”实施一年时间里,具体方案由艺术家与村民商讨决定,实施地点在石节子村。艺术家们陆续拜访了各自合作对象及家庭,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与村民沟通交流;村民们主动和远道而来的艺术家近距离的交谈,像久别的朋友,没有丝毫距离感,和艺术家合作让他们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也已经是艺术家了。

▲靳勒+王姣莲《姣泥》

▲梁硕+王娇女《小生意》

在这一年中,艺术家李颂华冒着生命危险,把靳世林从子夜肩扛到黎明看到日出,完成了《一人半身高的夜晚》;吴高钟看见叶调调疾病缠身和变形扭曲的手指时叩问,《艺术的重量》面对现实时,到底有多重;毛同强的保险箱被村民自愿拿回家中,与何蠢蠢尝试完成《一个寓言》;

▲毛同强+何蠢蠢《一个寓言》,2015年8月12日

厉槟源与村民韩调明为全村整合了《广场》,与村民载歌载舞,把自己多年不离身体的音箱留在了村庄;张玥领着靳喜军到市里做了一件不想告诉他人的事情;夏星发现叶玉芳家的水又咸又苦,买了把滤水壶与半袋稔《交换》;沈少民转了大半天,感慨大雪纷飞也没有覆盖住石节子的贫瘠,与刘西花合作《这不是一个方案》;

▲张兆宏+靳海禄《家庭旅馆投资计划》

《吃喝拉撒洗澡睡——靳海禄家庭旅馆投资计划》中,张兆宏在靳海禄家尝试“海禄馆”未来24小时接待参观者的可能性;无人生还小组把孙银银家杂乱的老照片整理成《孙家相簿》;刘伟伟与孙连成交流确定了一种规则;胡建强关注靳茂林外孙的教育,让王彬炜找到成长中《快乐的一天》。

▲琴嘎+李保元《我们都是艺术家》

之后,一起飞项目的一些作品依然持续发酵。2016年末琴嘎带着李保元来到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参加《后感性:恐惧与意志》展览,李保元坐在展厅中心,不说话的时候眼神里依然带着乡下人的拘谨,在这场展览上,琴嘎发起了修补石节子公路的资金募集活动,但是当他站在自己和琴嘎完成的作品《我们都是艺术家,被遗忘的疼痛》前时,艺术和农民的界限已经并不重要了,艺术依然成为改变乡村生活,改变村民思想的一种途径。

▲2020年9月,张兆宏和靳海禄《家庭旅馆投资计划》项目,正式动工

之后每年的1月3日,刘伟伟准时现身在石节子,召集村民在村头的广场上开始新一年的石节子会议。他说,“除非我的肉体消失,或者石节子消失。” 2020年9月《靳海禄家庭旅馆投资计划》正式动工,从一个艺术项目转化为可以获得收入的实业——作为整个石节子村第一家旅馆接待每一个带着对梦想的尊重来到石节子的人。

▲2020年1月3日,刘伟伟如约来到石节子村,开始新一年的石节子会议

“一起飞”之后,石节子的艺术项目也在不断继续、延展更多。2019年村民靳红强的作品在北京世纪坛展出,好几幅画被人收藏,红强挣了几千块钱。同年3月,美术馆成立十周年,策展人崔灿灿在白盒子艺术馆策划了“谁的梦——石节子十年文献展”,还原了石节子美术馆从2008年—2018年的社会实践和艺术工作。更多的艺术家、艺术学院的学生来到村里写生,政府也开始介入,为村子带来切实的福利。

▲村民靳红强在他的画作前

自人类文明起,艺术一直是一个宏大的命题,但是在现实和生活面前,艺术突然变得非常渺小。在石节子村发起的“一起飞”项目,只是一场艺术实验计划,却也是一次探寻艺术在具体现实困境中生长的可能性生产的开始。靳勒在石节子村用艺术做出的努力,也是希望从改变现实生活的层面上提供多种方式的维度,形成可复制的生命政治模块。

艺术家和农民这两者的身份是存在相似性的,他们都是逃脱资本控制的那个阶层,类似无政府主义者。农民完全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强调自己,他们生于土地也要回馈土地。艺术家应该像农民似的去思考,获取源于生活的艺术。

艺术是什么

从2009年石节子美术馆成立始,12年过去了,石节子美术馆给村民们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用日常自然的方式改变着他们的状态。艺术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态度和感受生活的方式。

▲2015年,石节子村村民植树绿化家园

由村民何蠢蠢(靳勒的母亲)题写的“石节子美术馆”几个大字,安静地躺在村口的土坡上,没有任何装饰,下面是用村庄里最常见的桃木枝条捆扎而成的英语翻译。美术馆没有城市美术馆那样体量庞大的展厅,没有洁净的苍白的展墙,更没有天价的艺术品,相反,在这里,乡间田野是它的建筑,每一户村民的家是它的展厅,村民和他们的生活就是艺术本身。艺术本来无一物,本来就是生活的真切体验与超越,何必翻山越岭去寻不可能的虚幻呢?石节子村就是一个接地气的艺术事实。

在这种艺术事实之下,石节子村吸引了一波又一波拥有社会关怀气质的艺术家的到来,为石节子带来了好处。对于村民们来说,艺术是美好的,是让人感动的,因为艺术的吸引力,媒体关注这里,政府关注这里,所以村里修了路,通了水,有了公共路灯。但是,石节子村依然没有经济。

▲村民靳红强踏实的走在自己的美术馆里

靳海禄是靳勒的父亲(靳老先生已于2020年6月去世)。儿子成为村主任,为村民带来实惠,他支持儿子的事业,但也没有太多的赞许:“我觉得他替大伙儿考虑,是好事,但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靳老先生的话很直白,一个村庄的现实境况和困惑似乎更为具体。石节子村村民无疑是支持靳勒的,同样村民们也不掩饰他们最直接的愿望。

多年前,村民靳女女跟随靳勒前往德国卡塞尔,期间突下大雨,靳女女转身看着窗外的雨水出神。细心的德国记者问靳女女:“你为什么要看下雨?”靳女女:“我的家乡半年没下过一滴雨了!”记者又问:“那你觉得艺术和水哪个重要?”“艺术重要。雨水比艺术更重要。”多年后的现在,靳女女的观点仍然没变:“我就是那样说的!现在这个事实还是不能改变!”

▲2007年,四位石节子村村民赴德国参加卡塞尔文献展,最前方面对镜头者就是时年59岁的靳女女

靳勒何尝不知道村民的想法,所以他准备在村里建艺术工作室、陶窑,为平时喜欢绘画、手工艺、刺绣、草编的村民提供一个场所和有创造性的氛围,让村民能介入艺术。

“这希望政府能够提供资金的支持。年轻人如果能在工作室里找到他需要的(工作),他愿意在村里头待下来,就不会出去打工了。”

▲2015年,石节子村村民在一起制作《基因棒》,这件作品参加了当年银川当代美术馆开馆展

面对石节子的梦想,靳勒在经济扶贫之外更希望完成的是对村民思想上、精神上的扶贫。在过去,经济的落后、政治的忽略使得乡村一直处于一种被怜悯的处境中,但是村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与其被动地等待着援助,不如努力实现个人主体意识的完善。

当然,村民们如何能够理解何为“个人的主体意识”呢?只有他们变得更加自信了,当外来的人建议将这里开发成度假村的时候,村民可以坚定地认为只有保留农村原有的特点,才能具有真正的吸引力。

石节子依然需要经济,可是在经济之外,个人变得更加重要时,石节子的梦想才不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理想。

▲石节子村的小朋友 1996年

无疑,石节子村的这套模式是可以指向未来的。可未来会怎样,一切还没有定论。至少,因为石节子村,艺术家以及更多的人,把乡村拿到桌面上来谈论了。或者,来行动了。靳勒说,他为此感到安慰。

策展人、石节子美术馆的好朋友崔灿灿曾问靳勒,石节子到底是谁的梦?靳勒回答,那当然是石节子人自己的梦。

如今,大业未成,斯人已逝,但他的精神、他的理想,如同石节子村外的青山连绵,始终继续……

▲群山里的石节子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