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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铭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美国不会爆发革命和内战，更不会崩溃，但弥合大选留下的伤痕以及缓和日益激烈的社会矛盾，则需要付出长时间的努力。
——题记
1782年，美国国会正式启用了美国国徽。国徽正面图案的主要形象是象征美国的白头海雕。海雕的左右雕爪分别抓着象征武力的箭枝和象征和平的橄榄。雕头目视右方，象征着期望和平。
当地时间2020年1月6日下午，自1814年英国人袭击并对国会大厦纵火之后，美国国会大厦首次被占领。响应特朗普号召聚集国会山的支持者们闯入国会大厦，破坏建筑设施，同警察爆发激烈冲突，导致参众两院的联席会议被迫紧急终止。
拜登指责，“这不是抗议，这是煽动叛乱”。敦促特朗普“结束这场围攻”。
特朗普在推特发布视频，重申其对选举欺诈的指控，但敦促抗议者离开。“你们现在必须回家，我们必须保持和平。”
当天暴力示威中有5人死亡，47人因违反宵禁被捕。
帷幕
据彭博、路透、CNN等美国媒体报道，骚乱发生后，油管删除特朗普账号发布的视频；脸书采取紧急措施；推特冻结特朗普账号。
特朗普的亲密战友、副总统彭斯推特取关特朗普；重要助手、国家安全局副局长马特·波廷格辞职；内阁成员、交通部长赵小兰辞职；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的幕僚长格里沙姆辞职。
在当晚延迟举行的两院联席会议上，美国参众两院共同否决了特朗普及其盟友对亚利桑那州、宾夕法尼亚州选举结果提出的异议。由于缺乏共和党参议员的支持，众议院共和党对密歇根州选举结果的挑战未能在联席会议上进行投票。
最终，美国国会参议院议长、副总统彭斯正式宣布获得306张选举人票的拜登胜选（特朗普232张）。
特朗普声明：“尽管我完全不认同大选的结果，事实也证明了我的观点，但1月20日交接工作将有序进行。”
全球媒体跟进、公众广泛参与议论、扑朔迷离而又高潮迭起的美国大选，终于缓缓落下又一阶段的帷幕。
舞弊
每一届美国大选都有各种花絮，但都没有这届离奇。
大选叠加疫情，导致选票需要邮寄。由此，特朗普及其支持者们指控此次大选普选存在大规模舞弊。例如，投票数大于登记选民人数、私人投票、程序木马、虚假计票等。
SLATE杂志在12月13日的民意调查文章中指出，“特朗普选民中有82％的人认为拜登的胜选不是合法的 (Poll: 82 Percent of Trump Voters Say Biden’s Win Isn’t Legitimate) 。”
——这意味着，数以千万计的美国人相信，即将入主白宫的执政党是通过作弊获得了政治权力。
除了纸面上的民调，上街的人群用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我们必须坦诚地说，虽然我们既关注中文媒体又关注外文媒体，并且同时跟踪美国政界的最新进展，但我们依然没有能力准确判断此次大选是否真的存在如特朗普所讲的大规模舞弊。
如果没有舞弊，就要解释选举过程中的一系列异常，比如双方如此接近的普选得票数，是不是真的这么巧合？投票数大于登记选民人数是怎么回事？这么多选民作证存在舞弊，难道是空穴来风吗？
但如果存在舞弊，那为何佐治亚州的选票，应特朗普要求，被重新统计了3次，结果还是特朗普输给拜登？为什么最高法的9名大法官有6名支持驳回特朗普的诉讼？关键是特朗普提名的3个大法官都支持驳回，反而是2名布什任命的大法官支持立案。
有人把特朗普无法翻盘的原因归结为他上台时提出的“抽干沼泽（drain the swamp）”——打破官僚主义和政商勾结，认为这得罪了既得利益集团。
这个故事中的特朗普成为了以一己之力向黑暗势力宣战的超级英雄。
但这里有个有意思的问题是：
在特朗普上台以前，哪怕在今天，绝大多数的学者都同意：美国是世界上经济、军事、科技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美国的制度是全球最好的制度之一，甚至被称为“民主的灯塔”。
那么，原本是全球楷模的一个国家，在一夜间，它的制度就失灵了？三权分立中的最高法，就全员沦陷、所有政治精英都变成腐败蛀虫了？
在各种官方非官方的清廉程度排名中，美国一直排在全球前20%。难道所有的机构都被操纵了？
到底是我们过去对美国制度的认知出现了问题，还是我们对美国大选的认识出现了问题，还是说我们对美国的认知没问题，而美国政界真的就是一夜间突然系统性塌方了？
我们反对“逢美必反”或者“逢美必赞”的二元叙事方式。但我们在判断美国大选到底是否存在舞弊的时候，必须正面回答上述两个矛盾而又尖锐的问题。
因为我们回答不了，又不能实地参与美国大选的调查，所以我们无法判断到底是否存在舞弊。这也是我们认为美国大选的离奇之处。
程序
美国并不是普选直选总统，而是选举人团制度，这个制度比较复杂，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但大概可以分四步。
首先，各州选民普选投票，决出本州的选举人；然后，各州选举人碰面，投票选举美国总统和副总统；再次，国会举行联席会议，计算选举人票，由副总统兼参议院议长宣布胜选者；最后，当选总统宣誓就职，正式就任美国总统。
具体来看，每个州的选民在为自己选择的总统候选人投票时，他们实际是在投票选出本州的选举人。选举人可能是各州民选的官员、政党领导人或者是与总统候选人有私人或政治联系的人。
各党选出的选举人的姓名有可能会出现在选票上本党总统候选人姓名的下方，也可能不会，具体取决于每个州的选举流程和选票格式。
每个州所拥有的选举人数目等同于该州的美国联邦众议员人数再加上两名联邦参议员人数，因为每个州都有两名联邦参议员。
除内布拉斯加州和缅因州是按普选票的比例分配选举人外，在其余各州，赢得一州普选的总统候选人所在政党选出的选举人即被任命为该州的选举人，不论是勉强险胜还是高票胜出。
比如，哥伦比亚特区总共有1000个选民参加投票，501人选特朗普，499人选拜登，那该特区的所有选举人票都投给特朗普。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普选阶段，摇摆州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们的媒体有时候说，拜登赢得8000万张选票，特朗普赢得7500万张。但普选票数多不一定能胜选总统，要看选举人票。
当然，分州看普选票数很重要，因为它决定选举人票的分配。从认识社会现实的角度看，普选票也很重要，因为它一定程度上反映民意。8000万对7500万无疑表明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选举，也是争议的原因。
但是，被特朗普支持者寄予翻盘厚望的1月6日的参议长认证，自从1887年美国国会通过《选举人票统计法》以来，只是一个仪式性的程序，在选举过程中并无实质性的意义。
但特朗普并不是要求彭斯直接推翻选举人票的结果，而是要求彭斯对普选票数表达异议，从而要求争议州重新复核普选选票。但彭斯认为宪法并没有赋予他这个权力。
比如，2000年副总统戈尔、2016年副总统拜登，在国会主持会议时，都不得不确认反对党胜利的选举结果。
回过头来讲，无论事实上是否存在舞弊，我们认为在号召支持者集会之前，特朗普的“维权”和“抗争”，诸如要求重新计票、提起“选举舞弊”诉讼，都是在法律框架下进行的，是法定选举程序的一部分，是美国选举法赋予总统候选人的权利。
但越接近任期尾声，特朗普的行为越出格。
群氓
我们通常同意，特朗普的上台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偶然性在于，他是一个政治素人却出人意料地击败了政坛老将希拉里。必然性在于，特朗普的上台迎合了美国兴起的民粹主义和绣带蓝领的诉求。
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教授米勒在《什么是民粹主义？》中提到，“当政的民粹主义者往往会严苛地对待批评他们的非政府组织。会挑动对立，并向人们灌输某种不亚于末世冲突一类的幻想。他们将政治冲突尽可能地赋予道德含义……敌人永远不会短缺，而且这些敌人必然是全民的公敌。民粹主义者会持续塑造压力感，并将其与一种‘亲近人民’的审美产物结合起来。”
特朗普的一系列行为都符合民粹主义者的特征。竞选阶段，他深谙电视真人秀噱头、设置悬念、高潮迭起，煽动力爆表。
国际上，他反对全球化，不断退“群”，塑造了中国这样一个外部主要敌人，并且宣称如此作为可以让美国再次伟大。
在国内，他批评几乎所有媒体，毫无证据地指责主流媒体的报道都是假新闻。反精英、反建制、诉诸族群对立。
我们支持各国通过合法手段为正当的国家利益而竞争。但特朗普的招数比较另类。
民众呢？如痴如醉，敞开喉咙跟随他齐喊：“排干沼泽！MAGA！”
这个景象在很多被美国认为是制度落后的国家轮番上演过。
当个体披上集体的外衣时，群体便化身“群氓”——这个词来源于法国心理学家勒庞。
“群氓就是聚集起来的表现为同质均一心理意识的人类群体，他们拒绝理性而复杂的思考，对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和信念，只简单地选择两个极端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误。”
群体的轻信、极端与情绪化反应等弱点使得领导群们只需要掌握三个方法：断言法、重复法、传染法。
我们无法判断暴力冲击国会是否出自特朗普授意。但我们倾向于相信特朗普只是号召集会，而不是支持暴力。
可是，号召集会，除了发动群氓、加剧对立和付出5人死亡的代价之外，对大选结果和美国社会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特朗普真的是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任期之上的超级英雄，他合理的选择不是携支持者要挟国会，而是等待四年，东山再起。
内卷
美国用仅仅两百多年的时间飞速崛起成为全球霸主并保持本国政权稳定，相当多人将缘由归结为制度，这很有道理。
经济学家将美国社会近年来的异常，归结为失业、医疗和贫富差距过大。这也很有道理。
还有两个不一定可靠，但也很有意思的解释。
第一，边疆理论；第二，人口结构。
一百多年前，一位叫特纳的历史学教授提出“边疆理论”。
特纳认为，美国之所以没有像法国一样，社会矛盾激化到多次爆发革命的地步，是因为美国有未开发的广阔疆域。
美国建国以后，不断向西部拓展，并且建立了不同的州。每个州都聚居了一批有文化和追求相似的人群，当有社会矛盾的时候，可以继续西进，再建立新的州，保留自己的文化和法律。
所以，美国并不是没有矛盾，而是像企业一样，不断在对外扩张中转移和解决了矛盾。
在1893年以后，美国的西进道路已经抵达太平洋。那为什么没有发生叛乱？
因为美国继续占领夏威夷、参与一战和二战。
二战结束后，美国的“疆域扩张”转入经济、制度和科技领域——主导全球化、全球驻军、参与中东乱局、占领科技制高点。
但无论是有形的疆域还是无形的疆域，疆域终将遇到边界，或者问题爆发的速度超过疆域扩张的速度。此时，美国就面临继续加速扩张转移问题，还是回头向内解决问题两种选择。
另一个解释是人口结构。
2019年美国人口中白人的数量已经下降到了60.1%，其中16岁以下人口中白人的数量，已经从2000年的60.8%下降到了2019年的49.95%，如果是看在新生儿中的比例，那么还会更低。
而二战前的1930年，美国总人口1.23亿人，其中白人1.09亿人，占比88.67%，二战之后，美国走上了海量引进国外移民的道路。
到2019年，人口总数大概3.28亿，拉美裔人口占比18.5%，黑人人口占比为13.4%，亚裔人口也达到5.9%。
弗里德曼1962年在《资本主义与自由》里面提到，美国投入教育资本服务于构建统一价值。
但现在，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人口多元带来价值多元也带来诉求多元。多元化为美国发展带来的好处和坏处都在显现。这也给执政者提供了一个选择：到底是选择回归统一，还是继续多元呢？
未来
特朗普和拜登，共和党和民主党，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向外和向内、统一和多元两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共和党的方法是转头向内，把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壮士断腕、刮骨疗毒。但是面临两个问题：
第一，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可能会面临阶段性的矛盾激化，如果不能平稳度过这段时期，美国或许会滑入长期衰落；
第二，这对掌握巨大权力的执政者个人的能力和私德要求甚高。最终甚至要求他像华盛顿一样，有独裁的权力，但选择民主。
特朗普到底有没有如此水准的执政能力、道德规范和服务公众的精神呢？
民主党的方法比较传统，继续沿用老办法，拖一天是一天，在拖的过程中，逐步解决问题。也面临两个问题：
第一，状况恶化的速度和解决问题的速度的比拼。绣带工人、底层民众、特朗普的7500万选民，会不会给他们这么长时间呢？
第二，向内的自我变革和突破。希拉里的败选不仅是她个人的失败，而是精英在大众面前的失语。
尽管6号的骚乱是特朗普执政的败笔，但如果特朗普2024年卷土重来，没有人会意外。
可是，6号当天，除了华府混乱，还有一件事情是，当日民主党拿下佐治亚州的两个参议员席位。这意味着，时隔十年，美国民主党再度“包揽”包括众议院、参议院、白宫在内的美国立法和行政大权。
对于拜登而言，这显然让其避免成为“跛脚鸭总统”，有利于政令实施。
对特朗普而言，这意味着四年后更难赢得大选，或者面临施政困难。
但即使这个特朗普没有赢得大选，考虑到美国社会面临的矛盾，未来也会有新的“特朗普”上台——这就是美国民主的价值。
美国民主制度的价值不在于不犯错，而在于存在一个制度化的纠错方式，实现周期性的反思，制度化的调试。
华府骚乱之后，一位黎巴嫩外交官写道：“如果美国看到美国正在对美国做的事，美国肯定会入侵美国，并从美国暴政的手中解放美国。”
因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而又充满情绪化的大选，所以短期内会出现骚乱。但同样的，短期内，这种情绪又会阶段性平复。
维吉尼亚州原来是偏红摇摆州，十几年来渐渐转蓝。
大选期间，各家各户都在门口插上红蓝色旗子，支持自己偏好的候选人。
白石路从南往北有三户人家：汤姆、吉姆，山姆。
两头的汤姆和山姆支持拜登，吉姆支持特朗普。
昨天，汤姆和山姆遇到遛狗回来的吉姆，吉姆热情地打招呼说：“嗨，伙计们，今天天气不错！”
你看，无论谁当总统，普通人的日子能过还是要过下去。
作者介绍：贾铭，青年经济学者、自由撰稿人。研究领域为行为与实验经济学，关注政治经济学、国际关系与博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