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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之前,希望即黄金。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地铁二号线漆黑隧道内,喷涂上巨幅橙色广告。

早高峰时,拥挤的上班族呆望着黑暗中闪现的广告“在北京安个家”。六个字写满诱惑,如同魔法路标。

那些怦然心动的人,走出二环,穿越五环,跨过潮白河,沿京哈高速前往燕郊。地产广告沿途鼓劲,“心有归处,自然一路昂扬”。

到达燕郊后,广告传单已如雪片,用词更直白,“北京给不了你们的,在燕郊都能给你!”

最终目的地,上城社区,63栋楼连成一片铁灰色楼群。楼外围挡上,地产商打出终极广告“坚定的理想主义社区”。

那些跋涉的人,被这句话击中,毕竟,他们把这里,当成一个理想故事的开始。

他们身上大多有碾压过的痕迹:拆迁城中村,清退地下室,高房租、高房价和限购令,有人从五道口、来广营、木樨园一路迁徙,画出疲惫的Z型。

燕郊不是他们的雷音寺,却是他们最后守望地。他们在此维持和北京的缘分,等待新的可能。

2007年,180平方公里的燕郊,已塞入10万人,2014年,人口激增到60万,楼盘超120个。有片警一人负责两万多户,每天走访10户,走完需用6年。

拥挤的小镇,仍维持着河北的节奏,穿镇而过的102国道上,偶尔还有村民遛马,上城的理想主义广告很快撤下,电梯里撒满小卡片与传单。

住在其中的人,多对周遭视若不见,毕竟燕郊只是睡眠所在,他们入住之日起,就在期待告别。

与迁徙路线相应,他们大多也有杀回路线,比如房价上涨后,卖掉燕郊房,凑五环首付,未来再搬回四环等等。

他们坚信生活会有变数发生,而眼下一切只是考验。

清晨5点半,睡城在混沌中醒来,燕郊开始惯常吞吐。814公交总站外,半梦半醒的年轻人排成长龙,还有老人代排占位。

沉默的队伍总能排出数百米长,塞入公交车需用40分钟。末尾上车的人需“挂门”——半个身子在车外,靠关门力量把自己塞进去。

2014年,《燕郊挂门女神之歌》走红网络,歌中唱道:住燕郊披星戴月,谁念吾辈心中寒。

公交车终点是北京国贸,高耸的楼宇上倒映着云天。人们下车散向北京各处,心寒藏起,换成炙热火焰。

那年是国际量化宽松元年,中国创业热潮方起,中关村每天诞生11家创业公司,车库咖啡餐巾纸上,画着都是潦草的梦。

有人直接发短信给雷军:有一个如同马云一般的草根创业者,你感不感兴趣?

那些燕郊的无梦者,许多变成梦中人,他们穿梭大大小小的梦境,相信每一个都连接着未来。

P2P里藏着短线财富,区块链里藏着长线希望,一次直播或者一次出海就可改命,就能如田震般嘶吼:我要告别这平凡的生活

梦境在黄昏时短暂中断。国贸大北窑桥下,数千人排队走入铁制回廊,等待返回燕郊。

814公交窗外,一片漆黑的郊野,筋疲力尽的乘客无人说话,闭眼做自己的梦。

许多以为自己是过客的人,长久留在了燕郊。

生活开始固化,情节开始重复,最后连燕郊也越来越像北京。

县城入口模仿建国门修了彩虹桥,城中广场模仿世贸天阶修了电子天幕,商圈里入驻了星巴克和庆丰包子铺。

虽然站在潮白河边能看见国贸的中国尊,但北京却只像个目的地,不再像终点。

他们的日常被限定为两点一线,生活被圈在标准时刻表里,一分都不可耽误。

有人伤感调侃,如果10年跨省上班,每天来回路上5小时,相当于比同龄人少活2年。

2014年涌入燕郊的人,大多听过中介描述未来:一觉醒来,燕郊便划入北京。那年的公交车身还爱涂些词,比如理想、奋斗、爱情。

而今,划归的梦已支离破碎,公交车灰尘蒙面,抓着冰冷扶手的人们,只想随着颠簸,昏天黑地入眠。

终点的梦也早已散去。P2P创口犹在,区块链喧嚣落尽,动荡的世界遭遇疫情的灰雪,到处都是取暖的人。

命运中潜藏的可能性正在减少,这让奋斗变得尤为之难。

那些遥望北京的人,因此被锁定轨迹,受访者称,“不知道是为了理想,还是在巨大惯性下生活”。

惯性下的生活,越来越枯燥,他们很少见白天的燕郊,连遛狗也只能深夜,“我们家的狗跟着我,憋屈死了”。

曾经的理想,开始二次修正,有受访者称,他工资少时住北京,现在收入三倍,却选择燕郊。人至中年,当下需谨慎行事

类似的谨慎,遍布所有环京带的守望者。他们大多工作在北京内,居住在六环外,是这座大城最远的逐梦者。

一个月前,北京疫情中,考研的中年男子和开叉车的工人,都住在京郊顺义。

流调轨迹中,叉车工人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他所在的物流工作,被亲历者形容为“神庙大逃亡”,每个人要不停奔走运转无歇。

而考研的中年男子,34岁工作带娃备考三线并进,报考清华是他人生重要一战。

可能性已越来越少,他们为挣脱当下的生活轨迹,已倾尽全力。

12月27日,媒体致电医院,医院工作人员平淡转述:病情稳定,他已放弃了考研。

去年年底,两名住在燕郊的人,成为新冠密切接触者,生活因此被切片展示。

梦境的光晕消失了,人生中尽是漫长通勤和重复生活。

他们通勤所在地云集着互联网公司,而那些公司里的人,何尝不困在轨迹之中。

2016年,58同城流出内部通告,要求员工加班朝9晚9,一周6天,996因此闻名于世。

58同城的员工,曾计算时间,生活已成燕郊节奏:

我早上6点30分起床,搭地铁到公司要一个小时,8点30分上班,晚上22点30分下班赶最后一班地铁,到家23点30分,洗衣服吃饭冲凉时间除外,每天只能休息5个多钟头!

大厦中多了许多困在工位上的人,而大厦之外,越来越多人困在系统中。

去年“被困系统的外卖小哥”流传全网。他们奔走街头,飞驰如风,其实只是巨大的虚拟机器中,身不由己的齿轮。

睡在睡城的人,奋斗在郊区的人,困在工位的人,以及忙碌在寒风中的人,其实都遭遇同一个问题:变数在减少,轨迹在固化。

去年,喧嚣一年的内卷,依旧是2021的热词,内卷的背后,其实指向技术的停滞,当进化停滞,便只余红海搏杀。

1960年,诺贝尔得主哈耶克出版《自由秩序原理》。书中说,文明停滞不前,是因新知识尚未出现。

新年之初,一个花名润肺的女孩,倒在乌鲁木齐的长夜。

她生前最后分享歌单中,有她最爱的歌手小野丽莎,以及那首《fly me to the moon》。

小野丽莎的声线清新慵懒,带着久违的自由,那首歌唱道:

带我飞向月球
让我在群星之间戏耍

对于那些困在轨迹中的人,这是最美好的心愿。

2021年开年,燕郊因河北疫情,空气再度紧张,出行更为艰难。

距检疫站2.3公里,是即将开工的燕郊地铁站,那里承载着人们未来的梦。地铁修通后,一切或许不同。


人们需安静等待,改变一个轨迹,要等新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