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明并不比中华文明短
丛日云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这些年，我们国内民族主义情绪急剧增长，特别是年青一代。在座的各位中也有许多人，越来越爱国了，比我们老一辈爱得更真诚，爱得更强烈了。爱国不错，但爱国情绪要以理性为基础。应该说，你们受到的九十年代以来的爱国主义教育，里面有好多东西是经不起推敲的。你以为在国内受到的这种教育是天经地义的，是常识，有机会走出国门时，就会发现人家不是这样想的。这样，就会发生冲突，发生争吵，就会依据自己在国内所受到的教育去跟人家吵架。
我在美国的时候，不止在一个场合，我们的留学生或学者与美国的学生或教授们吵架。有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有点儿尴尬。我们的学生提出的论据，他以为是常识，是天经地义的，但是，那是站不住脚的。吵到最后，有一个王牌，中国的学生说：我们中华文明有五千年历史，你们美国才二百年。当我们创造辉煌灿烂的文明的时候，你们还在树上爬呢！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这个话非常赶劲儿，也是他们吵架的最后一张王牌。这段话一说出来，就把美国教授噎得直翻白眼，没话可说了。我们的学生往外走的时候，还神采飞扬，眼睛都放着光。他们得意地相互鼓励：我们胜了。
有时，我会给他们泼一瓢冷水。我说，你们的话说得很赶劲儿，但这是吵架，是发泄情绪。平心而论，你讲的这一整段话都是站不住脚的。这下轮到他们瞪眼了。问我为什么，错在哪里？
我说，首先，你说中华文明五千年，美国才二百年，这是拿一个文明的历史和一个国家的历史来比较，这是偷换概念。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是二百年历史，但美国的文明不是二百年。美国文明至少应该从欧洲人在美洲这个地方登陆算起，那应该是三百多年。大家笑了，三百多年也不长是吧？但你不能说他二百年。实际上，这三百多年是美国这个亚文明的历史，美国人是欧洲移民，他传承的是西方文明。美国文明是西方文明里面的一个亚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而西方文明呢，它的历史并不比中华文明短。它也是历史悠久的文明，也曾经是相当辉煌灿烂的文明。
当年的欧洲人来到美洲这块土地上，他们不是野蛮人，已经是高度文明的人。他们是乘着“五月花号”这样的帆船，横跨大西洋来到这块土地的。那意味着当时最高的造船技术和最先进的天文学知识和航海学知识，没有这些，他们来不到这块土地上。他们是手捧着《圣经》为追求自由的理想来到这块土地上的。在遇到险境的时候，把吃的、穿的、用的都扔掉了，但是把大量的书都保留了下来，带到了美洲这片土地上。
所以，三百多年前，来到北美大陆的欧洲人不是野蛮人，他们不是刚从树上爬下来，那浩瀚的大西洋岂是猴子能够爬得过来的？1620年，他们在普利茅斯那个地方登陆，1636年，十几年之后，他们就在附近创办了哈佛大学，就是要在新的土地上传承西方文明。哈佛大学是猴子刚从树上爬下来就能创办的吗？你们知道，哈佛大学有一句非常牛气的口号，叫“先有哈佛，后有美国”。
二百年前，一帮美国人聚集在费城的一个小屋子里面，起草了美国宪法。这部美国宪法就是西方文明几千年政治智慧的结品。起草美国宪法的这些founding fathers，非常熟悉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西欧、中世纪晚期意大利的那些城市共和国在政治上的经验和教训，非常熟悉从莱库古、梭伦、亚里士多德、西塞罗一直到洛克、孟德斯鸠的政治哲学，他们把西方传统政治智慧的精华凝聚为这部美国宪法，它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政治文明。
回过头来，再说我们中华文明的五千年。我们平时习以为常，大家都这么说，但这不是一个学术语言。你想想，中华文明如果是五千年，现在是2010年，你往前算，算到什么时候去了？我们中国人自己编的历史年表一般是从夏朝算起。说从夏朝建立了国家，我们进入了文明。但是，从夏朝算起，到现在多少年？四千年，对吧？没有五千年。问题是，整个夏朝这几百年，我们缺乏考古和文献的证据。你们的教科书上都写了夏朝，夏朝怎么创立的，经历了哪些国王，然后怎样怎样。但是在学术界，有些问题还是不确定的。不管国内还是国外，对夏朝是否存在是有争议的。没有充分的文献记载和考古挖掘的证据证明这几百年我们已经进入了文明。所以，外国学者写中华文明的历史，一般从商朝写起。商朝是确凿地有了文字，有了青铜器，有了城市和国家，这是没有疑问的。从商朝开始，我们进入了文明。到现在呢，三千五六百年。有的西方人写中华文明的历史，在商朝之前，往往会加上一句：“此前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夏朝。”
在我们的历史年表上，夏朝之前还有一个五帝时期。一个帝一百年，这样，又向前拉出了五百年。我们自己也没有将五帝时期视为文明时代，而是说那是原始社会。何况，这五帝是哪五帝呢？也有不同的版本。就算有这五帝，一个帝一百年也太玄了吧？他二十岁上台，就得活一百二十岁。有一个没活够一百二十岁的，别人就得多活几年。就算加上这五百年，达到四千五百年，也还不够五千年。
所以，中华文明的历史，确切地说，是三千五百年。我们把夏朝的存在只作为一个可能。我个人觉得，很可能，这段时间，被说成是夏朝的时间段，是中华文明由原始时代向文明时代过渡的一个时期。已经有了文明的一些要素，但还不是真正成熟的文明。你看商朝的文明水平很高了，它之前应该有一个准备时期。但如果夏朝真的进入了文明，到现在还没有挖出令人信服的充分证据，也不太可能。也许今后的考古挖掘会有重大的发现，把夏朝这几百年证实了，那我们中华文明就是四千年。
这样说，有些同学可能不高兴，伤害了某些同学的民族感情。可是，大学课堂是不讲感情的，它只尊重事实和真理，你是想要让你高兴的谎言呢，还是要使你不高兴的事实呢？
大学课堂不是搞心理治疗的地方，把中华文明夸大一下，让人们得到一点儿安慰；把西方文明贬低一番，让人们找到一点儿自信。一些人以为，可以傍着民族来获得自己的尊严，其实，那不是真正的尊严。你的民族历史长些，历史成就大些，甚至现在强大些，都不会使你有尊严。人的尊严在于自身，在于你形成了怎样的人格。
其实，中华文明是三千五百年还是四千年，又有多大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当代人的生活，如何生活？生活得怎样？文明的历史长出一千年，并不会使我们生活得更好，也不会增加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文明比最古老的文明要短，这没有什么。世界史上，真正超过四千年的文明是极少的，也很少能够生存到今天。在延续到今天的文明里，我们确实是资格最老的文明之一。我们不是唯一的，但是，属于最古老的文明之一，这已经足够了。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谈到中国，就会称赞或羡慕一下我们古老的文明，这不成问题。不需要为了让大家爱国，硬要把文明的历史拉长。考古学只是要满足人们的求知兴趣，把它政治化就没意思了。
我们中华文明几千年，有着辉煌的历史，有着伟大的贡献，这没有问题。你们学了“中华文明通论”， 相信老师们已经将中华文明的伟大闸述得足够充分。可是，我们几千年的古代文明是农业文明。今天，我们在建设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文明，而这个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文明都是西方人创造的。在现代化方面，在建设现代文明方面，西方人走在了前头。现代文明起源于西方，在这方面，西方人是老资格，他们是老师，我们是后来者，是学生。
可以想想，我们在这一百多年里，向西方学了多少东西？仅仅一个美国，对现代文明做出了多少贡献？我走遍了美国的大部分地方。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哪怕到美国的一个穷乡僻壤，哪怕一个小县城、一个小镇，经常发现，这个地方也能够自豪地向你展示他们为现代文明贡献了什么。
我在耶鲁一年，那个小城New Haven，就是一个像昌平这么大的小城。这个小地方，轧棉花机是在这儿发明的，它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是工业革命的重要成就。我房前的那个大道，就叫Whitney Ave，是纪念轧棉花机的发明者惠特尼。我旁边有个小酒店，橱窗里堆满了葡萄酒的橡木软瓶塞，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东西也是这个地方发明的。还有，来复枪的几次重大技术革新是在这个地方实现的，最早的一艘潜水艇是在这个地方出现的，等等。
如果西方人指手画脚，我们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拒绝。我们可以说，你说错了，我们不听你的。但是，你不能说他没资格。如果他对中国的事情做一些评论，提出一些忠告，你不能说他没资格。他确实有资格。现代文明是他们创造的，我们还在学步阶段。我们搞市场经济才多少年？他们搞几百年了。我们玩股票才多少年？这玩意儿是他们发明的，现在也是高手。别看他们玩出了金融危机，他们仍然是高手。
这样，我们就看到，认知上的误差，文化上的误读，还有出于意识形态和政治上的需要进行的有意曲解，这是妨碍我们认识西方文明的几个因素。我们希望通过西方文明通论这门课，能够部分地纠正一些偏见，但不可能解决全部问题。最终还需要同学们多读书，独立思考来解决。
选自《西方文明讲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