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季节隐入深处。秋风在山坡田垄间蜷卧下来,孵出大片大片金灿灿的稻黄。没等稻香浓透,群山,已是即将临盆的产妇,安静,不着一点风色

岭下的人家,箩筐、扁篓开始生动起来。平日里,这些东西沉默在屋子一角,被零打滴扣地使唤着,终于到了隆重登场的时刻。检修是必要的,篓身漏了要补,箩圈松了要扎,筐绳如果磨细霉断了,必须换上簇新的,末端扎扎实实地挽出一个小扁担扣。篾匠被东家西家地请了去,小篾剥得咝咝地飞,修补筐筐篓篓,编织簸箕笊篱,竹子好的东家,还可织上几张巨大的晒席。木籽要下山了!之后是连绵的晚稻收割,这些灰头土脸的篾器,不养足精神不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屋场里多了几张新鲜面孔,都是粘得紧的亲戚——邻乡隔土的姑娘或妇娘子,见人客客气气的,一脸鲜活的笑。她们肘上的篮子里,常常孵着几颗鲜红的柿子,或者新下树的柑橘,再不就是几节刚裁下的甘蔗,细伢子馋呢,空手来,过不了身。要摘木梓了,这里人手不够,她们爬山过岭地赶来,为的是能帮上一把。

浓雾像米浆一般,将山褶子洗得澄明透亮。木梓桃青郁郁地挂在山坡野谷里,禁不住阳光深深一瞥,脸涩涩地泛光,直涨得青一阵,红一阵。风追着林稍哔啵哔啵而下,一些向光的木梓桃微微开了口子,露出乌黑的梓仁。阳光稍舔一舔,桃壳“劈啪”开了,桃花般的四瓣,梓仁便落了地。这时再不上山收梓,便晚了。

木梓是一种很好榨油的干果,我们上犹山区盛产。木梓树常绿,硬茬茬的叶子,精实的树干,随便往哪道坎坡上一站,哪道坎坡就有了精神。榨的油叫木油,入口一种淡淡的青味,色泽澄亮,油香清新,不肥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村子里,家家屋子里都有几口大油缸,储的油足够一年吃用。那时媒婆到外乡去替村里后生说亲,底气最足的一句话便是:“人家的木梓山多好啊,抵得你十亩良田!还有那满山的柴草,啧啧,你三辈子也砍不完!”这样的话来来回回说个六七遍,女家便暗暗动了心肠。

摘木梓是件辛苦的活。这时天总是很高,特别干净,偶尔几朵碎云,把天擦得没一点痕迹。我们换上旧衣裤,扎好头巾,系紧草鞋,手握一根长长的木钩,跟着挑筐背篓的大人们,长驱直入进山去。一片山,只要有一家人开摘,其他人会不约而同山山壑壑地跟上来,一是图个人声热闹,二来,邻山摘空了,便有外村人上去拣木梓,借这幌子,越界过来顺手偷摘的事不是没有,不如一起清空,任由别人拣去。

山的沉静被搅碎了,大家钻进木梓林里,“哗哗”做响,一袋烟功夫,只剩了人声,不见了人影。枝桠被木钩沉沉拉下去,木梓桃大把大把地丢进扁篓里,野鸡们惊得扑棱棱从这个山头飞向那个山头。有些木梓很有心眼,它们躲在叶丛里,不出声,等你摘到下一棵树去了,才探头探脑地出来,山上路滑,要折回去很费劲,我懒得理它,让拣木梓的人去教训它吧。大人们就不同了,两只手一枝一枝细细盘扒,生怕漏了。我喜欢摘树顶上的木梓桃,这样可以丢了木钩,一溜烟爬上树去,骑在树杈上,一边摘,一边看天上的老鹰,感觉自己也要飞上天去。也有的木梓树很小,比我高不了多少,廖廖地挂着果子,小勋章一般,我摸摸它们,不忍心摘,偷偷绕过。这样从山窝子到山梁,一树一树地摘上去,便有大篓大篓的木梓桃背下山,等在山脚下的箩筐们就敞着肚子大笑了。有人甩开膀子挑了木梓回家,扁担颤悠悠的,“哦嗬——”“哦嗬——”一路浪声吆喝着,像是驱赶疲劳,又像撩拨山谷,山腰上的头巾们便笑得红一阵紫一阵。

摔跤是常有的事。山陡坡滑,荆蔓丛生,脚下稍稍一松,连人带篓子“嗖”地溜下去,可以滑出几丈外。起身,屁股麻麻的疼,裤子便露了几道口子,木梓早散得七零八落。山壁上就有人大声打趣:“这趟飞机坐得过瘾喔!”一山的人笑了起来。被摔的妇娘子啐他一口,拎起篓子,脸涨得通红,一边埋头拍打衣裤,一边讪讪地跟着笑。山椒米是躲也躲不过的,它们是一种草的小穗果,一串串如米粒般,嘴尖毛利利的,纤纤点点弥布在山上,只要你走过,它们会不动声色地扎进你的衣裤,麻麻籁籁一身,捉也捉不干净,啄得你痒酥酥的,很不舒服。还有一种类似苍耳的小果,一动不动地趴在衣袖、头发上,毛茸茸的,活像一群圆滚滚的蜘蛛,任你怎么甩也不走。幸好是旧衣裤,不怎么心疼,只得由着它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木梓山上,有一种大黄蜂最可怕了,拇指般大小,腰圆腿壮,金肚黑翅,个个武功了得。据说,若是太阳穴被它叮上一口,可能要毙命的。它们有时把窝高高地倒悬在木梓树桠上,黑压压的围城一般,上面密密麻麻布着小眼,几千只黄蜂在“围城”上密轧轧地爬着一团。一旦有人莽撞了它们,“嗡”的一声而起,无异于点燃一枚炸弹,黄蜂们千军万马地拥过来,这时,可千万别出声,更不能哭爹叫娘地逃跑,赶紧将篓子扣在头上,趴下,钻进芦箕丛里,大气不能出,这样憋上半响,黄蜂们不见敌人,四处并没什么动静,便草草收兵了。否则,这些小家伙随着衣风追过来,你的小命可就没了。为了防止黄蜂,开树之前,我们常常用木钩长敲树干几下,没有动静,才大胆开摘。

小惊喜常常从木梓林中蹦出来。山稔子、吊茄、米筛籽……这些小浆果躲在芦箕丛里迷迷地笑,紫黑紫黑的,逗得你止不住要摘它进嘴。还有一种小藤蔓上的果子,一簇一簇地长在叶下,像一朵朵伞状小花,摘一把放在舌下,抿一抿,皮蜕了,米浆般,含着小饭粒似的果肉,我们叫它“饭安团”。“饭安团”攀在蒺藜上,也有爬上木梓树的,妇娘子们一藤一蔓地扯下,挂在颈子上,捎回家里的细伢仔吃。黄栀子是最帅气的小果,金红的身子,俊拔的棱角,头上翘着六枚长长的小萼,把它们一一摘下,留着做烫皮时染色绘图案,真是一片灿烂锦绣,最好不过。最大的快乐还在深山里,有人拾得几枚野鸡蛋,有人在老坟里掏出了一窝小鹰,更有的捉得了一对斑鸠……这些人家是幸运的,一定这一年默默做了许多好事,木梓山在无声地奖励他们。

五六天下来,木梓渐渐摘空了。山上的芦箕和斑茅,像被野猪刨过了一般,倒伏得七零八落。木梓树们直起汗涔涔的身子,长长地舒着气。这时的木梓山,有点像刚生过崽的月婆,衣服松松垮垮,歪系着扣子,一头蓬松的头发,脸上却流淌着止不住的笑。

家家门口坪上铺着几张巨大的晒垫,上面晒满了木梓。人们将影子陆续转移到稻田里,“轰隆”“轰隆”的打谷机声裹着笑声日日飘过山梁。等最后一粒晚稻谷归仓后,坪上的木梓桃就一批一批老了,张着嘴,牙齿掉了一地。那些脱落的梓仁,被扫拢成堆,装进箩筐里,挑到榨油坊,最后变成了家家青菜汤里的小油花。

幸好,木梓山是不老的。(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