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日本人早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汪伪政府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伪政府在文化界的头面人物胡兰成,此时正避祸温州,躲避全国揪除汉奸运动。

胡兰成的合法妻子张爱玲,从上海辛苦辗转来到温州,却见到胡与情人范秀美正你侬我侬打得火热。此前,胡兰成逃亡武汉时,已经有一个叫小周的17岁情人,现在又出来个风韵少妇作伴,领张的到面前。张爱玲的一颗心,像被二月风刮的冰凉生疼。

张爱玲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即便被这样对待,她依然没有舍弃胡兰成。避难期间,多次托人送钱,甚至范秀美来上海打胎,也是张爱玲卖掉一只金镯子给凑的费用。直到满心情伤,再也划不进一刀才提出分手,最后还是送了胡两部剧本的全部30万元稿费。

胡兰成大张爱玲14岁,铁杆的文化汉奸,人品更是渣的要命,除了出众的文采和最初时的甜言蜜语,几乎没什么值得张爱玲倾心。但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女子,一旦认定是爱情,便是烈火焚身也要走一遭。或许正是这样的爱情观,使她很早便看透了女人的悲剧,笔下女子没有一个结局圆满。

比如,让张爱玲一夜闻名上海的小说《第一炉香》,是她23岁所作。尽管那时还没有经受爱情的洗练,女主人公已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命运结局的留白宛如一炉香烧完,袅袅散去、了无痕迹,只落得几点香屑,化为灰烬,似乎在向人昭示:命运没有无端的馈赠,所有礼物都以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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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薇龙,女主人公的名字。蔷薇带刺、游龙孤傲,名字暗示了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兼有美丽的外表和独立的个性。

对于纸醉金迷、华洋混处的香港殖民地,还是中学生的葛薇龙,比固执守旧的父亲,多了一份清醒认识。她瞒着家里,偷偷找到嫁给豪商做姨太太,被逐出家门的姑姑,寻求经济援助。

与兄长多年不通庆吊的梁太太,斜乜着眼,透过扇子骨的缝隙,估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侄女的价值,决定资助她在香港的学业。

梁家半中半西式的半山别墅,用葛薇龙的话说,是开给香港华人上流社会的“长三堂子”——男人拍下三个银元,就可以听曲、饮酒、过夜的高级青楼。

年逾五十仍热衷风流韵事的梁太太,是香港华人交际圈的名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有苍头翁,也有年轻的浮浪子弟。只要她看上的,总要想法弄于股掌之间。为满足情欲,梁夫人除了亲自上阵,也培养年轻漂亮的女孩勾引男人。葛薇龙样貌姣好、受过教育,正是一块上好的香饵。

葛薇龙敢于投在淫逸姑母门下,是因为有着独善其身的自信。她认为:我行的端、做得正,谁也奈何不了;再者姑侄血亲,碍着亲人的面子,梁夫人总有些顾忌。但她独独没想到,自己是否经受得住五光十色生活的诱惑。

很快,葛薇龙便在社交圈崭露头角,成为男人眼中的新宠。这样的成就,一半是回报姑母,为她钓来可意的男人;另一半源于年轻女孩的虚荣心。薇龙突然发现,从前隔岸观花的颓靡生活,走近看时,原来自有它的魅力,被男人奉承的愉悦,远比读书快乐许多。

价值观念随着生活坏境同步转变。梁太太社交圈子里的富商、公子,原本被葛薇龙不屑。可后来偏偏爱上了当中最卑琐、最扶不上墙的一个,乔家十三少乔琪乔。

在乔老爷二十多房姨太、十多个儿子当中,乔琪乔和他母亲,是最不得宠、最上不得台面的一对母子。低下的家庭地位和殖民地社会混血儿的尴尬处境下,乔琪乔人生虚无,只有掠取更多女性,无止境的纵欲享乐,才能获得活着的实在感。

滥情到毫无底线的乔琪,是梁太太也降服不了的魔星,更何况初入欢场的薇龙,只用几句甜言蜜语,便零成本地得到了她。就在两人承欢当夜,薇龙旋即发现,乔琪转身就将另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奉上一样的柔语和激情。

葛薇龙对乔琪乔的为人和品行,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没钱、没地位、没能力,是豪门家族寄生虫。他滥情也无情,是算不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炮制的情话,既是寻欢伎俩,也是谋生手段,靠吸食女人血肉,维持骄奢淫逸的生活。

如果葛薇龙像三个月前,一心只想完成学业,她永远不会爱上乔琪。但是,上流社会的靡靡生活,轻而易举令她迷失自我。乔琪的豪门家庭,虽不能带来财富,至少是属于上流社会的确证;俊美的混血外形和别出心裁的情话,对薇龙来说,是本阶层之外、来自更高阶层的精致礼物。

在梁夫人的谋划下,薇龙嫁给了乔琪乔,靠出卖身体为丈夫赚钱、为姑妈赚色生活。她明知道身后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宁愿为换得一点点欢愉,献上自己的尊严。乔琪一次良心发现后自责了几句,薇龙却说:“我爱你,管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与“低到尘埃里”同样的卑微、虔诚,像是一句女人关于爱情的自言自语,幽幽出口,惊心动魄。

茨威格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葛薇龙的命运恰好印证这句话。

第一次拜访梁夫人,森森的山中别墅,让葛薇龙在离开时,想起了《聊斋志异》,感觉自己像从鬼屋里逃出来的书生。她的问题在于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认为只要洁身自好,就能全身而退,但人对富贵安逸生活的抵抗力,总是比想象的要弱。乱花丛中过,没有片叶不沾身的。

再者,主动投身梁夫人门下,其实就默认了作为牺牲品,受人摆布和利用。名声在外的梁夫人,不是顾念骨肉亲情、安守传统家庭伦理的姑姑,肯在身上花钱的女孩子,都是她的谋利工具,包装精美地推上交际场,供有钱的男人赏玩,不过是变相出卖色相。薇龙接受了梁夫人的经济援助,等于接受了这样的前途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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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女性的命运有种天然的悲观,从《半生缘》的顾曼桢,到《金锁记》的长安,命运总随爱情和婚姻浮沉,最后的结局,都宛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读张的小说,总是提着心、吊着胆,担心一下子转折,把女主人公往惨里写,虽然明知道结局必然如此。

但张爱玲绝不是对女人狠。正相反,她的小说,永远能观照到对人的悲悯,哪怕最不堪、最恶毒的角色,也在字里行间埋藏着人生的不得已。

比如乔琪乔,他的母亲中葡混血,很可能是白人一夜情生下的野孩子,在赌场当荷官,被老财主乔诚一时高兴娶回家,不久便受了冷落。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家族中没有乔琪的地位,不能参与家族事业;社会上混血儿不属于白人阶层,也无法完全融入传统华人社会。顶着出身上流社会的光环,却处境尴尬、处处碰壁,乔琪放纵情欲来填补精神空虚,以无耻对抗人生的无聊,像个打架输了的孩子,不依不饶地怨怼生活的无意义,注定只是个失败者。

再比如梁太太,坐拥丰厚遗产和豪华别墅,可最好的年华已随丈夫入土。被家门视为耻辱,失去亲情的温热,独居豪宅难掩清冷孤独。年过五十仍然乐此不疲地寻欢作乐,为男人一点点的和颜悦色暗自欢喜,在年轻人眼中可笑、可悲。她可以用手段、用财富获得男人青睐,却永远失去了获得爱情的机会,再多的露水姻缘也填不满爱情、亲情的亏欠,像落难在海上的人,没有水喝口渴,喝海水更渴。

至于女主人公们,张爱玲赋予她们越干净、越独立、越要强的人格,相对于悲剧结局的落差就越大。文字展开的一个个人生,用最强烈的情感冲击,提醒着命运的陷阱、人生的无常,是对女人最大的同情和善良。

《第一炉香》放大了千万悲剧中的一个,给予读者最真切、最清晰的观察。也启发了读者,人们面对生命中出现的机遇和馈赠,应该具有的3种姿态。

第一,自警的姿态。自以为是的聪明,是最大陷阱,其结果是“众人皆醒,我独醉”。葛薇龙有心机、有主见,瞒着父亲攀上了梁夫人,以为靠几句空头承诺和奉承好话,就能得到实惠。其实,这真是阎王面前充老鬼了。一个是涉世未深的女学生,一个是阅人无数的姨太太,薇龙的小算盘在梁夫人面前原形毕露,仍自以为得计,缺乏自警意识,成为后来种种悲剧的前序。

第二,审视的姿态。张爱玲的小说,经常采用变化的叙述视角,比如用葛薇龙的眼睛,去发现象征危险的意象。梁太太初次登场时,面纱上的绿宝石蜘蛛、形如蛇信子的植物,这些意象的运用代表了薇龙潜意识里已经感受到的危险。可惜危机感只停留在潜意识层面,没有经过审慎的评估,薇龙一步步被吞噬,也就成了无可避免的命运。

第三,放弃的姿态。薇龙曾经有过逃离的举动,甚至买好了回家的船票,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让她最终未能成行。其实意外事件背后,有薇龙强烈的主观上的留恋和妥协。见识过上流社会的豪华生活,原生家庭的简朴生活,变得难以接受。对既得利益的执着,往往让人甘于承受失去远大于获得,这是人性的弱点。

《第一炉香》故事讲完。故事之外,又有多少人怀着侥幸心理与狼共舞,本以为能狼口夺食,最后反成为盘中餐呢。《第一炉香》余烟袅袅,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