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莫过于2005年由徐静蕾、姜文搬上大银幕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小说讲述陌生女人,对男作家执着、畸形的爱恋。她隐身于作家的生活周围,十多年中,只与作家有过三次露水姻缘,过后便被彻底遗忘。临死前,她用一封迟来的信,向作家道出秘密。而他们共同的孩子,也于写信当晚夭折。

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样,茨威格很多篇小说,都着眼于人类极端情感,通过刻画无意识下的疯狂,揭示人性中深刻复杂,而又极少表露的一面,使读者为之震慑。

发表于1922年的小说《马来狂人》,是茨威格的经典作品之一。它描写了一个极其自尊的女人,宁冒生命危险,也不接受侮辱过她的医生的帮助。医生在极度的懊悔中发狂,在女人死后,为保护她的秘密,拥抱着棺材坠海而亡,用生命补偿了过失,虽然悲惨消极,却散发着人性的光芒。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故事由一艘开往欧洲的邮轮上,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引出,主情节通过第一人称内视角进行叙述。

“我”虽然医术高明,却早已对一眼望到头的直线人生失去了激情,只想在东南亚殖民地混过几年,好得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土著的马来人自然对“我”奉若神明,本地的副总督也对“我”尊重有加。

一个英国女人来到“我”的诊所,请“我”提供帮助,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与情人的结晶。她目光坚定,承诺“我”将得到一笔远超退休金的报酬。

虽然“我”厌倦殖民地生活,渴望一笔钱回欧洲,并曾提供过此类治疗。但英国女人高傲、冷漠的态度,平视的语气向我提出请求,刺激了“我”微妙的自尊心,心生恶念,要她献出身体作为代价,钱可以不要。

医生职业让“我”惯于受到尊重,但缺乏生活信仰,却深感人生虚无,尊严廉价。女人傲慢的态度,在“我”看来,是荒淫本性的矫饰,内强中干,傲慢与自大,触痛了“我”的自尊心。

“我”开出的条件越猥亵,越能践踏对方尊严,自证强大。掌握着女人的清誉能否保全,生活是否被剥夺的权力,使“我”有恃无恐,趁人之危却毫无道德负担,甚至有惩恶扬善的快感。

女人出人意料地表现出轻蔑和不屑,让刚刚还得意洋洋的“我”犹如一脚踏空。她的自矜和自尊,恰好反衬出“我”的猥琐不堪,人格魅力瞬间将“我”攫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多数人在生活中沉沦,委曲求全。极少人固守底线,宁折不弯。

医生意识到铸成大错,立即追出门去表达歉意,却被女人的仆人拦下。他在城里慌乱地寻找英国女人。殖民地狭小的白人社交圈,很容易打听到一个人的身份。医生得知,女人的丈夫是著名富商,不日将从横滨归来,要拯救女人,时间仅剩三天。

强烈的紧张感和时间压力,让医生焦虑发狂。他将自己称为“马来狂人”——一种紧追目标至死方休的疾病,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却屡屡遭拒。

女人强烈的自尊心,让她无法面对医生,坦白过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却遭到亵渎,拒绝医生是远离羞辱,更是高傲个性使然。

医生的疯狂,则源于强烈的负疚感。女人的高贵人格,有如圣洁的光芒,照亮了医生卑琐无趣的生活,如果因一念之恶而毁灭,这样的道德压力使医生无法承受。他对女人所负担的责任,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的救死扶伤。

医生最终找到了女人,她躺在巫医家肮脏的床上,血流如注,奄奄一息。“马来狂人”的疯狂行动,没能使女人得救。她的临终遗言,是请医生帮守住秘密。

在前往巫医家治疗前,女人预见了危险。她托人给医生带去一张纸条,“太晚了!不过请在家里等着,也许我还会叫您。”

在尊严和生命的权衡中,她选择了尊严,拒绝了“我”。在两种尊严之间,她选择“我”,仍是为了守护更大的尊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赶在女人的丈夫回来之前,医生办理了死亡证明,掩盖了真实死因,将她匆匆下葬。丈夫回来后,为了解真相,四处打探医生的下落。

为履行诺言,医生放弃了工作和养老金,一无所有,逃离殖民地。就在他以为,女人的秘密终于可以长埋地下时,却看见女人的棺材被装上同一艘船,运往欧洲尸检。

医生对女人之死负有责任,对即将揭晓秘密,感到恐惧和不安。更深一层的是,医生将女人超脱于尘俗的人格品质视为崇高信仰,不容许丝毫玷污,连船上乘客跳舞,都认为是种亵渎。

船舶停驻那不勒斯港,起重机吊起棺材,准备装入小船,运回大陆。医生跳下邮轮,用身体下落形成的巨大冲击力砸向棺材,挣断绳索。铅制的棺材落入大海,连同女人的秘密,永远沉入海底。

医生完成了内心救赎,用惨烈的方式悲壮地补偿了过错。最开始,他因为歉疚奔波,最后凛然一跃,则是用身体捍卫高尚的人格品质,也升华了自我的人性光辉。

茨威格的文学作品,深受奥地利同乡、犹太人同胞弗洛伊德的影响,经常描写人物歇斯底里的状态,表达无意识下的欲望内核,构建起小说的张力。正如《马来狂人》,名字即带有癫狂症的色彩。

“我”在一次不成功的性索贿后,产生了强烈的,要帮助女病人的心理,无意识状态中,女人的人格光芒,令“我”感到自惭形秽,希望用行动补偿。当这一愿望一再受挫,本我的压抑变成歇斯底里的“狂人”行动。最后的死亡,是道德约束下的救赎,也是精神解脱的自求。

茨威格出生于犹太富商家庭,良好的出身并没有让他脱离人群,少年时他修习文学和艺术,青年游历欧洲各国,结识了一大批欧洲顶尖的文学家、艺术家,也见识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现状。因此他的文学作为,始终包含着深深的人性悲悯。

《马来狂人》的创作年代,正值惨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本血脉相连的欧洲各国,陷入残酷的绞肉机式的焚烧与杀戮,人的尊严被战争面前捏为齑粉。茨威格此时发表《马来狂人》(短篇小说集,标题采用了《马来狂人》)含有反战,唤醒人性的意义。但是男女主角最后的死亡,则映射出他无力的绝望。这种心态最终将他引向死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古巴服毒自尽。

回到当今社会,在商品经济冲击下,成王败寇是公认的社会法则。成功的光芒足以掩盖,走向成功路上,手段是否正当、公义,是否坚守为人的底线和尊严等问题。

但是正像小说里的医生那样,作为小人物也许我们常常妥协苟且,但每个人总有一次固执的坚持、笃诚的信仰、倔强的不妥协,藏匿于心,是生命的底色。

他是你我的“马来狂人”,但愿他不会老去,不会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