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时候是这样的:两个特务抓着她两只被捆绑起来的胳膊,其中一个特务从后边在她的腿部狠狠地来了一脚。她没有提防,跪了下去,身体变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仰着面,看着夜晚的天空。目光自下而上,是宁静的瓦蓝,把夜色都燃烧成了蓝的。

她所在的地方是上海西南郊外的荒凉刑场。时间是1940年2月某天。诗人们说,好女人死的时候一般都会是这个样子,跪着,向苍天祈求,祈求苍天能给活着的人一个美好的人间。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哭了,但2月某天的那个午夜,分明格外潮润,为了不至于让人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冷,她微微地笑了,微笑如水,像空气,四处游荡和蔓延,把那个夜晚装扮得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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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响了,从她的后面,连响了三声,声音穿过她的身体,并在她的身体做了非常短暂的停留,然后让她和血液流了出来。她的血液璀璨成花,托举着她仰面向天的身体,漂浮着,暖暖地走到了远处。但是,这个没有人看见,有人看见的是她死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具尸体,还带着可以浸入指尖的心香。

她叫郑苹如,这一年,只有26岁,被公开的身份是臭名昭著的76号的特工,但让她离开这个世界的仍是76号。她临死前,向监狱提出了一个这样的要求:能不能把我的化妆品和镜子给我?一面破镜,她立在它的面前,把自己打扮了个漂亮,穿了一件金红色的羊毛内衣,又披了件红色的皮大衣,甚至还戴了一根鸡心嵌有照片的黄金项链,用一枚钻石戒扮靓了手指……让外表美丽得像是一个童话。

1937年淞沪会战期间,日军向上海增兵

那时候,她想起了自己重要的一些经历,1937年11月12日深夜,驻守上海的最后一支中国军队西撤,上海沦陷,租界则成了“孤岛”。在这之前的11日深夜,正在伏案撰写抗日话剧剧本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枪声,打开窗户,她看到一辆吉普车上走下了自己心爱的那个男人——王汉勋。她赶忙开门前去迎接,但王汉勋并没有进门,身上带着一股寒气,悲壮却让她感到很安全很暖和地对她说:“苹如,我要走了,等打完了鬼子,再来找你结婚!”之后,他摸出了一张照片送给她,照片的背面写着:“亲爱的苹如,留念!永远爱你的汉勋。”

她想,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之后心中泪如雨下,在这如水的模样里,她又想到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者进攻上海,上海民众与十九路军同仇敌忾,奋力抗击日本侵略者……她仿佛还在去军营的路上,为那些在前线受伤的战士清洗衣物,衣服在水中被揉动时“噗嗤噗嗤”,很像她瓢盆于胸膛的那些泪雨,淹没了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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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勋

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眼泪不小心挤了出来,沿着眼角流下来,挂在了红唇上,比黄金的项链和钻石戒指都好看。在这好看里,她感觉自己还在慰问前线的将士,又自己花钱印了许多宣传抗日的传单,与同学们一同到浦东张贴和散发……只是,在泪水里,她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那时候,她还是一名大学生,就读于上海法政学院,战争打碎了她的明星梦。曾就读于上海市北中学、大同中学及民光中学的她,人长得漂亮、举止大方,聪明好学、兴趣广泛,喜欢柔道及演话剧的同时,非常崇拜胡蝶、阮玲玉等女演员。她还记得,当时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很有名,一些著名的男女演员都在那里拍照。每当看到橱窗里摆出演员们的漂亮照片,她就会驻足观看……后来,她在那里也拍过照片,还上了1931年3月12日的《国画时报》,被老师和同学称为“校园明星”……

然而,战争来了,这一切都就没有了。战争让她在那些被她清洗而去的抗日将士的血里,认清了日本人,日本侵略者。她说,再见吧,那个上过画报的小女孩,那个爱上抗战兵的大姑娘。随后,她被送上了一辆囚车……车内,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车轮压过地面。她在心里说,那就再想一想吧,反正还有时间,想想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日本侵略者一边大肆捕杀抗日志士,一边四处搜罗汉奸爪牙。从1938年1月开始,侵略者又在上海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血腥诱降,诱降名单中,就有父亲郑钺。3月的一天下午,日本使馆书记官清水董三持贵重礼品“拜访”父亲,邀请父亲担任正在筹建的伪司法部部长,被父亲以患病为由拒绝。其时,已加入抗日组织的她正寻机打入日伪内部,面对上门来的日本人的“诚恳”,自告奋勇,用日语对日本人说自己愿替父亲的“工作”。

听到“乡音”的日本人很是惊讶,她告诉他们,自己出生在日本,母亲木村花子(后改名郑华君)是日本名古屋一个名门望族家庭,她和日本有着“很深的感情”。日本人连说“吆西”,其后,她凭借从小生长在日本,加上一口流利的日语,使日本人始终有一种亲切感,凡与她打过交道的日本人都对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淞沪会战期间,被日军轰炸过后的上海北站

很快,她在日本人社交圈里如鱼得水,有了获取情报来源的途径与渠道,掌管日本海军情报的负责人小野寺信见她漂亮、聪明,邀请她做他的翻译,把一些绝密资料交给她去翻译;驻沪日军特务机关长片山大佐更是对她“关爱有加”,时常在重要会议或场合中将她带进带出,许多日伪高层人物视她为片山的私人秘书……

1939年,日本侵略者与汪伪政权组建76号特工总部,暗杀抗日志士和残害抗日群众。她被安插在了这个机构里,开始了铲除“婴儿见之都不敢出声”的恐怖主义者、特务头子、大汉奸丁默邨。她有意接近丁默邨,并掌握了解丁默邨的行踪、生活规律与爱好,再加上她时常出入各种重要社交场合,很快便引起了好色的丁默邨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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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5月,在一次高级别的联谊会上,她被安排在了贵宾席,引起了丁默邨的“好感”。临别时,丁默邨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她答应了,但丁默邨却带她到了霞飞路上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两人聊天交谈,丁默邨得知她是自己任民光中学校长时的学生,对她更是加倍“亲切”。其后,开始不断约会她,跳舞,喝咖啡,吃西餐……但是,她一直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丁默邨每到一地都会有严格的保安措施,甚至在两人见面前或约会中临时换地方。唯一不变的是丁默邨每次都会送她回家,因而,她将刺杀的地点选在了自家门口。8月14日,丁默邨再次约会她,她在自家的门口布置了锄奸人员。但很不凑巧的是,那天下起了大雨,丁默邨送她到家门口,准备要下车,忽然发现“几双可疑的眼睛”,随后让车子疾驰而去。

过了几天,她又谋划将丁默邨引入商场,理由是让丁默邨在那里为自己买件皮衣。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进入商场后,丁默邨忽然甩给她一叠纸币,要她自己去挑,原因是:丁默邨感觉商场里的气氛有些不对,要径自离开。眼看着得手的计划又要失败,埋伏在门口的锄奸人员开枪射击,子弹却只打在了丁默邨乘坐的防弹车窗上,让丁默邨再次逃脱。

丁默邨与影视作品的对照

惊魂未定的丁默邨打电话来了:“这件事你必须到76号给我说清楚!”她知道自己暴露了,家人对她说:“你可以在这个时候逃走!”但她苦苦一笑,决定先不去76号而是陪家人吃顿饭,她亲手为他们做,然后,和他们一起吃,然后就带上自己心爱的小手枪,上了来接她的车……在囚车里,她想:“我能逃走吗?我要是逃走了,你们怎么办呀!”随后,她发现她哭了,眼前是她为家人做的那顿饭,还在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

丁默邨并没有接她去76号,而是将她带到了一家舞厅。这家舞厅以前她也来过,只是这回有了很多新的面孔,被布置在了各个角落,煞有介事却又无所事事的样子。她把自己的手伸进了包里,摸了摸心爱的小手枪,想要单独干掉丁默邨。那天,她同样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漂亮,穿一套深蓝色的套装,脚蹬一双黑色靴子,外披一件红色长大衣,腰夹一只白色小皮包,梳一个长波浪发型,脸上施着胭脂口红,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那天,是1939年12月25日,赶时髦的人都喜欢过的圣诞节,和大街上、舞厅里热热闹闹的场面相比,她的心里凉透了,和摸着的小手枪一样冰冷。

趁着上卫生间的机会,她从包里拿出小手枪,把它藏在了靴子里。丁默邨又来找她跳舞了,在一个角落里,她给了他一次踩自己脚的机会,然后弯下腰想要拔枪杀掉他,但她的腰却被“卡”住了。之后,她被扶回到了座位上,发现自己的包被人动过了,进而觉得自己已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一样地谈天,一样地自如,在丁默邨来找她喝酒的时候,她依然风趣优雅,只是感到自己已经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了。还是趁着上卫间的机会,她拿出藏在靴子里的小手枪,将它用卫生纸包好,弄脏,扔向了窗外……

再次回到座位不久,她便看到有人来到对丁默邨耳语,她知道他们发现了被她扔掉的那只枪,但仍装得像个没事儿人。丁默邨又请她跳舞,她知道那不是跳舞,而是对她的讽刺的侮辱,跳完了,她被送进了76号的杀人魔窟。在那里,她被摁在刑凳上,捆住手脚,被三层牛皮厚的皮带在臀部和大腿等不要命的部位狠命抽打,最终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在黑暗的囚车里,她感觉这一切都过去了,不痛了,无所谓了,就像她感觉不到她死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还说她是日本人的走狗,可耻的汉奸,十足的荡妇……

《色戒》

4年后的1944年,她心爱的那个男人王汉勋在湖南衡山执行军事任务时牺牲,她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而让她更欣慰的是,她一直要刺杀的丁默邨,在抗战胜利后被执行枪决……更多年以后的2007年,她的经历被拍成了电影《色戒》,她少年时代要做大明星的那个梦也似乎被实现了。

对此,人们给予了她这样的评价:以今天的标准来看,郑苹如是个不折不扣的白富美,当然她还有一个秘密身份,“中统”情报人员,不过当年郑苹如被捕后,一口咬定是“情杀”,直到被处决,她也没有承认自己是“重庆方面的人”。因此尽管当年的“刺丁案”轰动沪上,在坊间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直到《色戒》上映后,郑苹如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人们发现在台湾省的忠烈祠中,供奉着郑苹如的牌位,她当年的果敢卓绝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可歌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