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光明日报驻布鲁塞尔记者 刘军
受访者：阿什哈福（餐厅侍者，摩洛哥裔比利时人）
40多岁的阿什哈福·比杜在布鲁塞尔一家中国公司经营的五星酒店餐厅工作。他身材不高，眼镜片后面是一双聪明的大眼睛，面上总是带着微笑。他好说好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能在顾客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喜欢开玩笑，餐厅里只要有他就有热闹的气氛。阿什哈福长得圆滚滚，像只大熊猫，不知是哪个中国人给他起了个名字“福来德”，倒是非常贴切。
长期与中国人打交道，福来德除了中文日常问候语外，他还会熟练地说“你很美”“我爱你”“么么哒”。
阿什哈福·比杜：从哪儿说起呢？我爸爸的爸爸（西方人常用“爸爸的爸爸”指爷爷，“妈妈的妈妈指姥姥”，“妈妈的姐姐”指姨，“爸爸的哥哥”指叔叔等表述形式——作者注）的村子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边境附近。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武装组织抵抗法国人，被法国人关进了监狱。出狱后，他建议儿子（就是我爸爸）到欧洲去讨生活。那时的摩洛哥非常贫穷，没有就业机会，而欧洲正处于二战后的繁荣发展阶段，没有现在的移民浪潮和恐怖袭击什么的。就这样，我爸爸来到比利时当工人。当然，带着我妈妈一起来的。我不知道我爷爷那时候头脑里是否有“欧洲梦”，但我相信，他希望下一代在欧洲能生活得更好些。
我们全家都生活在这里，家庭关系和睦。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们都是在比利时出生的。小时候，我在比利时没有感觉到种族歧视什么的。我上的是当地基督教学校，十字架上基督的像就挂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成为基督徒，也没有人强迫我成为基督徒。小朋友们在一起玩耍，没有种族、宗教和肤色的区别。可以说，当时欧洲人对外国人的歧视是另一种方式的。例如，按照正常的规律，上完小学、中学后，可以选报大学。但我小学毕业后，学校老师建议家长让我上技校，学门手艺养家糊口。我不知道学校是否建议别的外国人这样做，反正我是这样的。我上了一所“普通中学”，部分课程是学习如何为社会服务。我后来就成了餐厅和酒店的服务生。我个人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成家立业，要给孩子树立好榜样。我问心无愧。
我觉得做服务生要灵活、热情，工资是死的，但好的服务是可以得到回馈的。我相信一报还一报。我脾气不好，遇到不公正的事情会一下子发起火来，但日常工作中，我会保持微笑和礼貌。我也是这样教育我4岁儿子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她已经去了天堂。作为穆斯林，我们相信安拉，请原谅，我不想多说了……
现在我工作的这家酒店早就存在了，起先属于萨贝纳集团，后来被私营老板买下转卖给中国人，成为中国一个著名的系列酒店集团的一部分。我在萨贝纳时代就在这里工作，现在为中国人工作，前后16年了。我爱说话，酒店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和他们接触拓展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我的梦想就是“幸福”，家庭和睦，幸福就够了。金钱并不重要，一个月挣1500欧元或15000欧元都一样。重要的是家和万事兴。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住宅，还有一些产业……不谈细节了（笑）
布鲁塞尔有几十万摩洛哥人。他们来欧洲的目的主要是想让后代接受良好的教育。摩洛哥人喜欢全家人在一起，有亲属来比利时，其他成员就来此团聚。二三十年前比利时与现在完全不一样。比方说，那时候，你可以毫不担心地把孩子丢在街上自由玩耍，现在是不可能的啰。另外，作为穆斯林，我越来越感觉到种族主义和歧视。一旦发生了恐怖袭击，欧洲人和媒体就眉毛胡子一把抓地攻击穆斯林。好像所有的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要知道，穆斯林也是恐袭的受害者。西方人喜欢为外国人贴标签，好像中国人都是开餐馆的，摩洛哥人都是恐怖分子，罗姆人都是小偷。再举个电视上报道的例子。一位欧洲妇女在加油站为汽车加油，偷偷加了取暖用柴油。取暖柴油便宜，但容易发生事故，是禁止的。警察发现后罚款500欧元。这位妇女对着电视镜头哭诉道：为什么那些来比利时领取社会福利的外国人加取暖柴油你们不管，却管我！她的意思是说，所有外国人都是来这里享受福利的。我们全家人在工作，我们没有白拿比利时的钱，我所认识的外国人都在工作。为什么把外国人都说成是好吃懒做的人！要是我像她那样干了蠢事被抓住，我认罚，但不会说，你怎么不管比利时人、法国人、德国人……您说这算不算种族歧视。
我父母在布鲁塞尔郊外一处“好地段”买了房子，节假日我们开车去看望他们。我们在街上散步，因为我夫人戴头巾，经常遭到比利时人奇异的目光，好像在说：他们到这里干什么！实际上，我倒是要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父母早于你们10年，20年就在这里买房了。我想，我们勤奋工作获得了较好的生活，当地人嫉妒了，他们不习惯看到带头巾的人可以开奔驰，住别墅。他们只看到我们现在拥有的，没有看到的是，我们披星戴月地工作，我们做了许多当地人不愿做的工作。
欧洲曾经是我们心目中的天堂，现在的欧洲整体来讲已经衰落了。每个周五，我都到布鲁塞尔北站为无家可归者施汤，来这里的什么人都有。现在的欧洲人举债过日子，买新手机和新电器要分期付款，负债累累。富人是不需要借贷的。他们没有债务问题。可怜的是穷困人。
尽管我有了比利时国籍，但我从心理上讲并不认为是比利时人。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比利时，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但“这里的草比别处更绿吗”（西方谚语，表示哪儿的草都是绿的，这里并不比别处更好——作者注）？现在，比利时最让我牵挂的是父母。他们年岁已大，也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在别处生活了。他们过世后，我会把他们葬在摩洛哥。我去世的女儿就葬在摩洛哥。如果老人不在了，这里还有什么让我牵挂的呢？
我在中国人的酒店工作，但我还没有到过中国。阿拉伯谚语说，“寻找知识吧，即便是去中国。”说明中国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我希望有一天到中国去看看。别相信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批评，都是胡扯。有人在媒体上撰文说，看到比利时的摩洛哥人，我就不想去摩洛哥了。说什么，在摩洛哥晚上8点以后不能上街，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这不是胡扯吗！西方媒体就爱揭人短，就爱写负面的东西。我们没有亲眼所见就无权评价一个国家。我在酒店餐厅工作，和中国顾客接触的机会很多。我发现，中国人和摩洛哥人很相像，但中国比摩洛哥发达100倍。中国人勤奋好学，别人在玩耍的时候，中国学生在学习。我觉得中国人喜欢抱团，待在自己的圈子里。早期的中国人集中在餐饮业，现在是搞投资和办企业。
我不爱做梦，我是现实主义者。别人的梦想可能是有套房子，挣更多的钱。但我的梦想就是生活得幸福，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