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由于民粹主义抬头,蔓延在欧洲的社会矛盾还为消解,2020年新冠疫情的到来,又一次从经济上冲击欧洲,让矛盾再次激化:一边是法国年底因宗教文化冲突发生“斩首”事件,一边是经济衰退,想要向东看的欧洲市场又受制于自己的意识心态束缚,举步维艰。 近日,观察者网专访上海外国语大学党委书记、第七届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姜锋,从文明冲突到经济困境,解读欧洲未来发展。

【采访/观察者网 赵珺婕】

欧洲多元主义时代的终结

观察者网:尽管今年有新冠疫情笼罩,但欧洲的问题依旧难以遮掩,特别是难民和宗教问题。临近年底,法国爆发了“斩首”事件,马克龙甚至要求法国穆斯林信仰委员会在15天内提交一份“共和国价值宪章”,这种强硬做法还是挺让人意外的。您怎么看马克龙近些日子对国内穆斯林团体的态度?他所谓的“共和国价值”都有哪些内涵?

姜锋:这样的一个举动对法国而言,对其他西欧国家也如此,是对其过去若干年当中推行文化多元主义政策和信念的纠正。这些国家曾经认为自由民主的制度中应该不分民族,不分宗教,不分信仰,自由和博爱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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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斩首”事件中的遇害教师(图片来源:AFP)

在对待宗教信仰问题上,它们认为这完全是私事,甚至是隐私,国家对此不应加以干涉。那时候的欧洲,主要是西欧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很好,在全球范围内处于文化优势地位,在信仰和价值观上有充分的自信和优越感。但,时代变了。

二战后至今的世界政治格局变化不断加剧,欧洲面临各类来自域内外的挑战,也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技术的革命,社会整体处于剧烈的转型分裂之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张力在加强,人和政府之间的信任被不断瓦解,而政府越来越缺乏化解社会矛盾的能力,选期执政的有限政府阻碍了政治精英判断和解决社会挑战的长远眼光与战略能力,社会分裂和政治力量的碎片化相互推动,传统的制度剧烈动摇。

在法国,公民对法国政府的信任始终是个问题,无政府的分裂和不同宗教信仰人口之间日益尖锐的冲突状态成为政治文化的特色,这一点从持续的黄背心运动和频繁发生的宗教极端暴恐事件中即可看出。传统的自由主义治理模式正与时代现实在分道扬镳。

法国巴黎的黄背心示威人群(图源:AFP)

法国这一次的举动被视为近年来持续调整文化多元主义政策,修正与此关联的社会政策的强有力行动,有欧洲媒体称赞马克龙总统敢做敢为,是率领欧洲抗击异文化攻击的英雄。

长期以来,基督教传统的欧洲在世俗主义的演变中不断“去基督教化”,却相对地给伊斯兰教等非基督教宗教提供了数量和质量扩展的空间,当前,非基督教人口已占欧盟人口8%左右,在法国等国家已过两位数,社会人口和宗教结构在发生剧烈变化,并部分地浸透了社会和政治化矛盾后,形成极端力量,对欧洲传统价值体系构成威胁。

但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主张维护欧洲传统的“主导文化”或者“主流文化”被认为是政治不正确,是对不同族群和文化的歧视,很少有人敢触碰这些话题。

在现实中,多年来大量欧洲以外的难民或移民涌入欧洲,带来异文化、异信仰,在欧洲大地上催生的接受和融入的矛盾和冲突撕裂了欧洲各国社会,强烈动摇着欧洲追求的普世意识形态,“去多元化”实际上已是欧盟各国不得不采取的政策选择。

而马克龙总统领导下的法国正在引领欧洲“回归传统价值”,终结欧洲多元主义时代。在剧烈的矛盾和冲突中,欧洲将有新的开始,这或许意味着欧洲正在朝构建意识形态联盟的道路上行进。

观察者网:马克龙最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对抗多边主义危机首先要做好意识形态工作,这是当务之急。他一直对欧洲有一种深深的思想性危机感,能感觉到他在追求一种欧洲人的欧洲。这种追求是不是会把世界推向意识形态对立,使全球化发展进一步遭遇阻碍?

姜锋:马克龙总统把多边主义和意识形态混为一谈,这本身是矛盾的,是对国际形势的欧洲主义的解释,或者说是对现在真正的、普遍意义的多边主义的一种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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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总统马克龙(图源:澎湃影像平台)

就世界秩序而言,多边主义是关于国与国之间良性互动、和平相处与共同发展的信念和秩序,首先具有社会经济的意义,也是一种能够解决全球发展问题、环境问题以及和平问题的途径。而意识形态强调的是一种身份共同、优越感,欧洲向外推广价值意识形态,本质上是想让非欧洲的文化或国家去接受欧洲人定义的一种普世价值观。

这本质上是一种号称多边主义的、自我中心的霸道,以霸道为基础的多边实质上还是单边,说到底是单边主义的“多边主义口号”。简言之,欧洲对外推行的“基于价值观的多边主义”,实质是单边主义我觉得,欧洲政治家应该有一种切实的、可持续的、平等的、共享的多边主义的追求,而不应该打着多边主义的口号把单边主义价值观强加于人。

国与国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互利的。“多边”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普遍的多边”“公平的多边”“互利的多边”与“和平的多边”。价值观本身应该是一个内政议题,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应该有共同的价值,促成共同的身份认同,维护国家和民族的统一性。这是基本要义,但是,把这样一个内政问题拿来作为衡量国与国关系的标准,是误入歧途的,这只会进一步将世界推向分裂。

回顾历史,这和欧洲过去几百年形成的政治文化优越感有关,也与欧洲宗教的单一主义、唯我独尊的宗教传统有关系。欧洲人应该认识到历史的、宗教的局限性;也应该认识到,把多边主义和意识形态放在一起,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学说,也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政治,实际上也是危险的。

观察者网:前些日子马克龙也提到希望像中美一样防卫自主,您认为老欧洲面临的问题仅仅是对美国依赖造成的自主性问题吗?表面浮现出来的宗教冲突、社会矛盾,背后有哪些结构性因素?

姜锋:这还是欧洲自身的社会政治结构所造成。因为欧洲传统的政治模式发展到今天,已经遇到深刻的挑战,这个挑战是因为在全球发展的过程当中,欧洲整体的生产力在衰退,经济增长在放缓,有些国家经济负增长,政府债台高筑,社会活力也在下降。在这样一个趋势当中,产生了各类社会矛盾。

我觉得这是欧洲一个大的趋势,而在这个趋势过程中,传统的政治制度结构不能有效地去解决社会经济中产生的矛盾。当生产力放缓、经济衰退、社会矛盾加剧的时候,政治组织、政治结构没有做到与时俱进,也没有能力对社会政策作出及时的调整或者自我革新。

不仅如此,政治上也越来越板结化、碎片化,政治力量越来越分散,社会共识不仅不能增强,而且还在减弱。对欧洲来讲,这是根本的矛盾,结构性的矛盾。

还要看到欧洲的宗教冲突也好,或者其他的文化冲突也好,归根结底是欧洲的社会经济发展问题,本质上讲,就是欧洲生产力发展进入缓慢或者衰退的阶段,这是一个大问题。

从整体上来讲,欧洲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日益下降。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欧洲经济一直呈现下降的趋势,而且这种趋势没有改变的迹象,包括欧洲本身的创新活力也在下降。

比方说,欧洲的专利、科研成果,在全球的占比都今非昔比,尽管欧洲社会的财富在增长,但是增长率放缓,而且社会财富分配失衡,社会矛盾、贫富不均的现象在加剧,其中一个标志的现象是,中产阶级整体在萎缩,以往作为社会稳定支撑的中产阶级这个支柱在动摇,已成为社会中焦虑和不稳定的力量。

观察者网:传统意义上,我们都说欧洲是高福利的国家,跟美国比起来欧洲会更加强调均等,没有那么极端的两极分化,而现在也会爆发生产关系上的矛盾,是什么原因?

姜锋:欧洲的均衡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美国,它确实是均衡的,欧洲在社会福利的发展模式和经验发展在一段时间内是很有效的,为人类社会均衡发展提供过模式经验。

但另一方面,这种优势、好的经验也在不断消减。比方说,在他们自己确定的贫困线以下的人口数量在逐年上升。德国在均衡发展方面是做得非常好的一个国家,它实行的是社会市场经济,就是在发展经济的时候要特别考虑到公平分配,但即使如此,在德国这样的国家还是产生了贫富分化的现象,贫困线人口逐年上升,而法国就更加严重,南欧的国家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传统上认为的欧洲贫富比较均衡的时代,也在渐渐成为过去,这是欧洲人焦虑的社会经济根源,越来越多的人有被时代抛弃的感受,这也是民粹主义的温床。如果欧洲未来经济发展持续低迷,那么这种趋势会更加明显,因为疫情的暴发使得整个欧洲的经济状况受到很大的冲击。欧洲的经济越不好,社会贫富不均就越突出。

资料来源:德国经济研究所

中欧贸易何去何从

观察者网:提到经济因素,中国目前是欧盟第一大贸易伙伴,但中国与欧盟之间还没有签订投资协定。11月底我们又签署了RCEP,亚太地区15国逐渐形成自贸区,这对中欧贸易关系会产生什么影响?

姜锋:首先,欧洲目前的状态可以说是比较着急。RCEP的签署意味着全球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在亚太地区形成,而像中国这样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与包括日本、澳大利亚、韩国和新西兰等国在内的亚太地区14国有了贸易便利,促进了整个地区间的贸易自由化和便利化。也就是说,中国及其周边地区对欧洲的依赖会降低,很多国家可能就没有必要和欧洲人做生意了,即欧洲对中国乃至对亚太地区的重要意义可能会下降。

其次,欧洲应该认识到,要抓紧时间推动中欧投资协定的谈判进程,并在这个基础上把握时机,和中国以及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在自由贸易方面加快推进相关工作。否则,欧洲对亚洲、对中国的重要性会越来越低。固守所谓的价值观,最终必将错失一些关于欧洲未来的发展机遇。欧洲人应该明白,被人依赖也是处理国际关系过程中的权力资源,不被需要就意味着丧失要价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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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新华社)

像德国这样的国家,它的经济体制高度依赖贸易。在亚洲地区,中国是他们非常重要的贸易伙伴。如果亚太地区内的贸易关系上升,那么亚太与欧洲的贸易关系可能会下降,这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经济困难,随之还会带来更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因此,对欧洲来说,RCEP或许会产生长期的、结构性的影响。

观察者网:商务部11月19日也表示,中欧间的自贸协定进程也在努力当中,您认为双方的自贸协定的推进主要的阻碍是什么呢?未来会怎么克服?

姜锋:主要的阻碍还是在相互市场准入、劳动保护等方面存在问题,欧洲要有一个比较实事求是的要价。我觉得,欧洲应该就贸易问题而贸易问题,就经济问题而经济问题,不要从相互市场准入这个角度,提出不切实际的要价,更不要政治化。当然双方都应该把握大局,做出适当的让步。

观察者网:那您认为欧洲方面可以把政治和经济分开吗?

姜锋:目前看是很难,欧洲在这一方面,依然很执着,总是很执着于价值观的问题。具体到对华关系上,欧洲陷入认知的误区。这也导致他们给自己设定了很多障碍,作茧自缚,其实欧洲应该认识到这个问题。

观察者网:欧洲企业界对中国市场非常依赖,和政府的各种担忧和设置障碍形成鲜明对比,未来中欧加强经贸合作,可以如何借力欧洲企业界?

姜锋:对中欧的经贸关系,双方应该保持充分的信心。中欧经济关系在贸易量的体现上是非常好的,此次进博会也能看得出来,欧洲企业来得很多,成交的贸易量也很大,这是没有问题的。

(图源:视频截图)

现在的问题是,欧洲的政界和企业界目前在对华关系上面临着一种“脱钩”,但最终中欧关系还是会回到“政治是政治,贸易是贸易”的状态。因为中国在经济贸易上需要欧洲,而欧洲也需要中国,两方最终还是会为了各自的福祉和实际的利益而走到一起。

就像这次RCEP签署一样,澳大利亚也在签署国里面。澳大利亚在价值观的问题上也喊得见天响,但大家最后还是会为了一种实际的利益坐到一起。欧洲方面也相似,大家最终也还是会坐在一起。

观察者网:我们是把欧盟当成一个整体市场更好打交道,还是要抓住其中的大国,逐个击破更容易?

姜锋:实际上在真正的经贸关系上无所谓击破哪一个国家,整体上都是为了共同的利益,任何一个国家到最后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能够共享利益的国家走到一起。欧盟就贸易政策而言,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所以对中国来讲,整个欧盟大市场是非常重要的,很难去谈各个击破,可能不是选项。

作为一个经贸合作关系的行为体来讲,欧洲大市场对我们非常重要,但双边关系同样重要。以国别和中国进行的双边关系,像德国-中国、法国-中国、意大利-中国这样的双边关系;以及以欧盟作为整体与中国的经贸关系,都是非常重要的,相互之间并不矛盾,也不冲突。双边是多边的基础,多边是双边的延展。

中国和欧盟在经贸方面的合作具有切实重要意义,在政治方面上,欧盟还是一个松散的整体,立足行动的政治动员力远不及主权国家,与欧洲在政治层面的合作难以给出清晰的界定,这与经贸关系很不同。

观察者网:欧盟实际上是由多个非常多元的国家组成的,语言、文化背景等方面都存在差别,您觉得中国在与欧盟成员国之间在经贸合作上是否会受到政治或文化的影响吗?

姜锋:我觉得政治对经贸的反作用影响会有的,但是从长远看,经贸关系根本上还是经贸关系,最终还是得走互利共赢的模式。政治的影响会有,但不会是长久的,双边关系、多边关系当中永恒的依然还是相互的利益。中美关系也是如此,最后还是一种利益关系。

观察者网:现在大量的低端密集型产业都在向东盟转移,可能过10年以后,美国跟东盟的矛盾就会比跟中国的会更大。

姜锋:美国判断国际关系的标准很独特,谁对它的霸权产生影响,它就会对付谁。美国带有一种帝国视角,在短期内,我们还看不到东盟能对美国的霸权构成威胁。

而且现在签了RCEP,东盟和中日韩等已经形成一个经贸大区,我觉得对美国来讲,对欧盟来讲,聪明的做法就是也加入进来。如果美欧加入进来,大家还是在一个大的共同体里,还是回到多边主义,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经济上的多边主义。

RCEP签署(图源:会议视频图)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真正能够实现共商、共建、共赢、共享,实际上就是在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如果这样发展,也就不再是什么欧盟,或者是东南亚、东盟或者中国,对美国构成多大的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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