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朱优良 统筹/王海荣】核心提示:抗美援朝给卓华留下的痕迹不仅是受伤的左上臂,还有脱口而出的朝鲜语,更多的是烙在心底关于生与死的记忆,在采访过程中,卓老数次落泪,那些记忆不断涌上心头:伸手向志愿军讨饭的朝鲜难民、全军覆没的180师、营救失败而精神崩溃的战友、提醒自己躲避炮弹的连长、停战后跪在祖国土地上痛哭的官兵、回到新疆看到妈妈时的激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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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99.2高地的战友,现在去我都能找到

老兵档案:

姓名:卓华(曾用名:卓毅伦)

出生年月:1928年农历5月18日

籍贯:新疆木垒

抗美援朝部队编号:中国人民志愿者第60军179师537团司令部(任侦察、作战、训练等)

现住址:新疆乌鲁木齐市米东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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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宣传画激起少年卓华的愤恨

“我是老新疆人,我的曾祖父卓麟举是清兵派驻新疆军队的管带(相当于营长),随左宗棠一起过来的。”卓华说,到他这一代的时候,已经是第四代新疆人了,记得小时候,他经常到阜康、木垒的城墙上,骑着大炮玩,那些大炮都是清兵留下来的。

在卓华的印象中,童年过得无忧无虑,直到抗日战争爆发。

1937年7月,时年9岁的卓华还在阜康上小学,有一天,学校通过有线广播告诉大家,日本鬼子打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家要联合起来,一致抗日!卓华看到了一幅幅描绘日本鬼子杀中国人的宣传画,其中,一幅画深深刺激了卓华年少的心,是一个日本鬼子举起刺刀哈哈大笑,刺刀上,挑起一个中国小孩。卓华说,他当时眼泪都掉下来了,恨不得上前线杀鬼子。

没多久,学校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每人手上拿着一面小旗子,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当时新疆尚未被战火侵袭,但越来越多的新疆人通过有线广播、报纸、以及满街的游行了解到战争的残酷和紧迫。

从那时起,卓华每天都在关注抗战的信息:上海813淞沪会战、南京大屠杀,血战杭州湾……

随着战火急速蔓延,抗战前线需要大量必备物资,中央政府号召全国人民行动起来,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贡献一切能贡献的力量。

1938年秋天,学校组织师生上街拉募捐,号召大家为抗战前线捐款,“我们来到一个店铺,见到一位小脚老太太,我们就给她讲鬼子是怎么杀中国人的,前线士兵有多么艰苦,大多穿着草鞋,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卓华说,大家说着说着,看到老太太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用袖子擦眼泪,老太太问他们,“要捐多少?”卓华回答,“根据你的情况来,自愿捐赠,一块钱也不算少。”老太太当时就捐3000新疆银票,这个数字把卓华他们吓了一跳,这在当时可是巨款,但老太还是执意捐了出来,老太太说,如果亡国了,这些钱留着也没用,还不如拿出来支援抗战。卓华说,那个老太太看起来并不阔绰,那些钱估计是老太太所有的积蓄。

年纪小报名青年军支援抗战被拒

1942年,卓华考上了迪化师范学校(今新疆教育学院)。

在卓华的印象中,越来越多的内地人来到新疆,有天津的、河北的,还有东北的,有商人也有贫民,一些人拖家带口的跑到新疆就是为了躲避战乱,当时,内地不少城市都沦陷了,有很多新疆人担心,鬼子会不会打到新疆?

卓华说,记得一个天津人告诉大家,“鬼子号称三个月灭亡中国,真是鬼扯!我从天津到新疆都走了半年,新疆这么大,鬼子来不了,估计走到半道上就要撤了。”

实际上,鬼子离新疆越来越近了,当时,卓华通过广播和报纸了解到,日军的陆军已经打到了陕西的潼关,日军的空军多次轰炸甘肃兰州的“中山铁桥”,“中山铁桥”位于兰州滨河路中段白塔山下,被称为“天下黄河第一桥”。

“记得1944年,中央在新疆招收1000名中国国民革命军青年军支援抗战,要18岁以上,高中学历。”卓华说,当时,他去报名,但因为年龄不够,没被录取,他觉得特别遗憾。最后,他和同学们,以及好多市民在乌鲁木齐为青年军送行,青年军来自全疆各地,各民族的都有,当时,他们是坐汽车到甘肃、兰州、西安、潼关、双十堡,最后再到四川等抗战前线。那时候,太平洋战争还在持续,日本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大家都觉得战争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胜利在望。

一千匹马,战士徒步送到前线只剩两三百匹

1945年1月,毕业后的卓华被分到了直属中央“联合勤务总司令部驻新疆供应局”,主要工作任务是:为抗战前方和各战区筹集各类物资并转运到战区各地。

供应局缺少文职人员,卓华一进去就任文职官员,少尉军衔。当时的局长是郝家骏中将,组长是曾凯少将。新疆供应局下属三个分局,即南疆分局,驻地阿克苏。迪化分局,驻迪化(今乌鲁木齐)。北疆分局,驻玛纳斯。

在供应局工作期间,卓华参与并见证了新疆人民是如何支援抗战的,比如,把南疆产的粮食和棉花运到抗战前线;把新疆人民为抗战捐赠的寒衣送到前线;转运从印度经过喜马拉雅山口、由毛驴托运到新疆的由盟国支援的汽车轮胎,然后,再把轮胎运到抗战前线。

新疆的马匹品质优良,因战时所需中央号召新疆捐献战马,新疆计划捐献四千匹战马,但因为各种原因,只在哈密的巴里坤征到了优良战马一千匹,由于当时的运力有限,这些战马,由战士徒步送往抗战前线,因为路远,以及水土不服,战马在途中损失过半,到前线时,只剩下两三百匹。

此外,卓华还见证了三个营的新疆青年军被送往内地支援抗战,每个营大约有一千人,青年军坐汽车到甘肃,然后到西安,再到达重庆,成都,潼关等地参加抗战。

1945年8月15日晚,这个夜晚对卓华来说,终生难忘,“那天晚上,乌鲁木齐沸腾了,好多人涌上街头欢呼抗战胜利,好多人都在哭,大十字那里,整夜在放鞭炮,有商家把自己的布匹和茶叶拿出来贱卖。”卓华说,那晚,他也在欢呼的人群中,眼泪流个不停,第二天早上,大十字的鞭炮屑红彤彤铺了一地,堆到脚脖子那么高。

卓华和他的老伴(已逝)合影

在卓华的印象中,战时所需,中央号召新疆捐献战马,因为新疆的马匹品质优良,当时,新疆计划为抗战捐献四千匹战马,但因为各种原因,只在哈密的巴里坤征到了优良战马一千匹,由于当时的运力有限,这些战马,由战士徒步送往抗战前线,因为路远,以及水土不服,战马在途中损失过半,到前线时,只剩下了两三百匹。

此外,卓华还见证了三个营的新疆青年军被送往内地支援抗战,每个营大约有一千人,青年军坐汽车到甘肃,然后到西安,再到达重庆,成都,潼关等地参加抗战。

面对朝鲜难民,送出自己的那份炒面

1948年6月,卓华考入黄埔军校第23期第一总队(辎重兵独立中队)学习。在黄埔军校学习不到一年,卓华被分到四川国民革命军部队,不久随部队在四川起义。

1951年3月,原本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服役的卓华被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0军, 作为第二批入朝参战部队,他们在辽宁丹东待命,准备过鸭绿江。

时值初春,天气寒冷,战士们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再加上枪支弹药、干粮、水及用来挖掘坑道的十字镐和铁锨等四十多公斤重的行军装备,行军特别吃力,干部便命令战士把棉衣棉裤里的棉花掏出来,以便轻装上阵、快速行军。

“白天走不了的,北面有敌人的空军侦察,我们就晚上摸黑过江,过了江就打上了,就上了战场。”提起初到朝鲜,卓华回忆说,看不到一个像样的建筑,哪怕是一间茅草屋,一片废墟中到处弥漫着火药味、焦糊味、掺杂着各种各样味道的臭味……

行军途中,志愿军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难民,“一个个黑瘦黑瘦的,往鸭绿江那边跑,就是想找个机会去中国,但是桥都炸断了,过不去,他们无家可归,就在那边找活路,冻死饿死的人有很多。”卓华说,志愿军每到一处停顿休息时,就有难民拿着破碗向他们讨饭吃。卓华在朝鲜学会的第一句朝鲜语就是“求求你,给我一点吃的吧?”,以及“真好!感激不尽”。尽管志愿军的口粮都是定额的,但面对难民,包括卓华在内的战士们,都会送出属于自己的那份炒面。

入朝作战期间,卓华一共参加过三个大型战役和16个小型战役,无数次与死神檫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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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了我的战友,永远的留在了朝鲜战场”

1951年夏,卓华所在的179师负责营救孤军深入敌战区的180师,“我们179师派了一个营,一千多人的营,计划从180师被包围的缺口上把他们救出来,但一千多人进去之后,只回来了三个。我就记得营长姓李,还有一个曹参谋,三个人回来后走到哪就在哪哭,有时候开会呢,突然就哭开了,说‘好好的人怎么就没有了’。“卓华说,因为无法继续参加战斗,三人被送回了国。

“我们那时候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不哭,死了无上光荣。”提起左上臂留下的一枚硬币大小的伤痕,卓华摇摇手说,“这连轻伤都算不上。那是在东线作战的时候,对方的炮弹打过来,炸了石头,石头崩到的,没流多少血,随便包扎一下就完事了。“

身为侦察参谋,有一回,卓华正拿着地图在一处高地侦察地形,537团八连连长车元禄远远看到他,大喊着,让他赶紧离开。等卓华下来后,一枚追击炮射过来,在他刚才侦察的地方爆炸了。

“是他救了我的命,他老远发现敌军正在瞄准我。”卓华说,车元禄是山西人,1952年冬季,他遭敌军化学追击炮袭击牺牲,遗体就地掩埋在99.2高地,“我知道具体位置,现在让我去找,我都能找到。”

“妈妈我是真的,我就是你的才才“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订,依据协定,7月27日朝鲜时间晚10时(北京时间21时),交战双方完全停止一切敌对行动。

“说是晚上9点停战,我们当时还不敢相信,都看着表,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怎么还有炮声,9点一到,突然安静了,没多久,我们看到一架飞机,是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飞机,监督停战的,看双方有没有违反军纪。”卓华说,这时候,大家都特别激动,高喊着“停战喽!真的停战喽!”,包括卓华在内,很多战士都忍不住哭,因为有些战士在停战前牺牲,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祖国。

停战后,卓华所在的司令部用半年时间在朝鲜援建了“抗美援朝纪念馆”,“我画的图,构建的模型,一共有8个主题馆,其中作战馆4个,还有后勤馆、武器展览馆、敌人武器展览馆等,这是我最辉煌的时刻了。”卓华说。金日成在彭德怀、杨成武陪同下,成为第一批来纪念馆参观的领导人,卓华作为设计者,全程随同参观。

1954秋天,卓华回到祖国。“我们刚过鸭绿江,好多战士就哭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祖国,我的妈妈’大家都在哭,有些是在地上打着滚哭。”卓华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没法体会这种感情的。

1955年3月,卓华回到新疆,看到熟悉的地方,眼泪掉了下来。“我妈妈抱着我就哭,说儿子,你是真的吗?我说,我是真的,我就是你的才才(小名)。”

卓华拉小提琴

在朝鲜,卓华也有美好的回忆。有一回,他独自在汉江边侦察地形,看到江边粉红色、紫色的野玫瑰竞相绽放,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再看看树林里吃草的黄牛,卓华竟有种错觉,“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么会有战争?”(本文图视频素材均由新疆日报李萍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