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明日报驻布鲁塞尔记者 刘军

编者按

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欧洲是世界文明的摇篮之一。20世纪20、30年代,中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仁人志士赴欧洲勤工俭学,寻找救亡图存的火种;改革开放后,大批中国莘莘学子赴欧留学。中欧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紧密。

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民相知。现在的欧洲到底是什么样呢?普通的当代欧洲人是如何生活和工作呢?欧洲是否视中国为可依赖的“朋友”,甚至是“合作者”?欧洲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了解程度和态度如何?欧洲人是如何看待今天的欧洲和昨天的欧洲?他们的“欧洲梦”是什么或者他们是否有“梦想”?在欧洲人眼中,“欧洲梦”和“中国梦”是不可调和的,还是可以合作双赢的“双子梦”?

光明日报驻布鲁塞尔记者刘军从2019年初开始,陆续采访了数十位欧洲不同国家、不同阶层的人士,包括欧盟国家和欧盟机构的官员、外交官、国际职员、欧盟智库专家和学者、教师、自由职业者、非政府组织人士、说客、学生,乃至退休老人等,性别有男有女,年龄为老中青“三结合”,以期受访对象更具代表性。记者为受访者打开录音机,让他们畅所欲言,忠实地记录下他们的谈话。当您读到这些文字时,就仿佛在倾听几十位不同的欧洲人的讲述。他们的观点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个“色彩缤纷”的真实的世界。

《欧洲梦,中国梦》系列之一

读《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的比利时人

(胡磊德,比利时某中欧商务咨询公司行政总裁,比利时人)

“小胡”是比利时赛百思中欧商务咨询公司的执行总裁。小胡虽然才到“而立之年”,但浓郁的连鬓胡,深邃的目光和微微发胖的身材,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练达。小胡说话时眼睛紧盯着你,语速非常快,有一种压迫感。

作为中欧商务咨询公司总裁,他穿行在中欧之间。他认为,不能戴着西方人的眼镜看待和分析中国问题,但这恰恰是许多西方所谓“汉学家”或中国问题专家通病。他读过法文版的《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他认为,这是深入了解中国大政方针和未来走向的最佳途径。

胡磊德:我的中文名字叫胡磊德,这个名字是我的中国夫人起的。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家庭。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比利时人。父亲认识母亲之前已从巴西领养了一个男孩,就是我大哥。我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我夫人是中国湖南张家界人(笑)。我小的时候,父母从来没有解释为什么大哥的肤色比我们深。他总是说,你们是兄弟。因此,我从心理上从未感觉到大哥是“领养”的, 他和我们是一样的。这种家庭教育让我学会宽容和平等待人。

我从小在列日市与纳穆尔市之间的一座小城维伊长大。中学毕业后到列日大学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我在15岁上中学的时候就对电子信息工程产生浓厚兴趣,以未成年人的身份参加了全球网络解决方案供应商美国思科公司的培训。这次培训对我未来的影响巨大,让我深入地了解到网络的重要性,也使我在后来的工作中学会了从多渠道、多角度、多层面去分析问题。从那时到22岁吧,我最大的渴望就是到思科公司布鲁塞尔分公司工作(笑)。

我个性比较独立,和家长关系紧张,所以很早就离开家。22岁还是大学生的我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我父亲曾是一家赌场老板的铁哥们儿,小时候父亲就带我去赌场玩儿,我才十几岁老爸就把一份价值30多万欧元的材料交给我处理!在赌场的经历告诉我,商场如战场,经商的人都非常油滑,会算计人,让你失去理智、思考和平衡。商人是全世界最阴险、狡诈的人。经商要懂得丛林法则,和他们混在一起,自然学到了一些生存本领。一位意大利人告诉我,西方社会有钱就有权!真是金口玉言。

欧洲有几十个国家。欧洲人首先是法国人、德国人、比利时人、意大利人等等。即便“欧盟首都”在布鲁塞尔,也只有布鲁塞尔人才能感觉到这一点。布鲁塞尔有欧盟区,有来自欧洲各国和世界各地的人,非常国际化。一旦离开布鲁塞尔几十公里,人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欧洲人”的概念,大家关心的是自己身边的事。尤其是像比利时这样的小国,还分成联邦、省、市和村镇几个层面;分成弗拉芒语区、法语区、布鲁塞尔大区(双语),还有一个小小的德语区。我们的语言、文化、宗教和生活方式都不相同。不信我可以带你到我的故乡维伊的大街上做个调查,看路人知道几个欧盟机构或欧洲政治家的名字。能说出四个欧盟机构名称就不得了!

我小时候常想,比利时政治家们很无能。长大后我才发现他们“很聪明”——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好好治理国家。要是他们想改变,国家早就不是这样了。比利时曾经出现500多天没有联邦政府的真空时代。自2018年年底开始,比利时再次进入没有联邦政府的时代(2019年12月比组成临时联邦政府至2020年10月1日——作者注)!没有了政府我们反倒更自由,因为联邦不会再出台所谓“新政”!我认为现在是比利时政治上最美好的时光。

我以前喜欢看电视,但现在不看了,只读报纸。我认为看电视是被动地接受信息,而读报纸可以沉下心来思考,改变我对一些事情的观点和看法。记得上中学时,老师告诉我们一些法国政治家的轶闻趣事,如萨特(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无神论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西方社会主义最积极的倡导者之一。他还是优秀的文学家、戏剧家、评论家和社会活动家——作者注)的名声如何不好。“冷战”时期,西方国家更是变本加厉地抵御所谓共产主义对自由世界的威胁,维护西方的社会价值观。后来,欧洲的国际电视台ARTE揭露,当年是美国故意制造“丑闻”来污蔑萨特。当时的许多宣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们曾经一味信任媒体,甚至不会提出疑问,现在看来是错了。

作为意大利后裔,我小时候跟父母回过意大利。二战后,比利时和意大利签订了双边劳务合同,许多意大利人来比利时“寻梦”。我的意大利爷爷在比利时遇到了比利时奶奶,从此我们就成为比利时人了(笑)。20世纪50年代,欧洲南部国家还比较贫穷,南欧人喜欢到北边国家找工作。随着南欧人口的增加,比利时、瑞士、奥地利等国一度出现严重的偷盗现象,意大利人饱受歧视。比利时的一些餐厅或咖啡馆等公共场所甚至张贴着“意大利人和狗不得入内”的招牌!小时候父亲不让我们在外面讲意大利语,就是怕我接触到坏意大利老乡。一些早年来到比利时的意大利人的做法与我父亲一样。我生于斯长于斯,比利时就是我的故乡,所以没有父亲那一辈人对意大利故土难舍的情结。

欧洲的昨天和今天还是有许多变化的。拿我们维伊市来说,近20多年来,无论是官方统计还是社会现实都表明,生活水平明显下降,明显地感觉到犯罪案件增加。有人说是因为司法体系不完善,警察无作为的结果。自南斯拉夫内战(指1991年至2000年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解体而引发的民族对立和内战。内战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巨大物质损失,大批难民背井离乡,直接导致南斯拉夫的分裂和瓦解——作者注)以来,比利时接纳了不少巴尔干难民。有些人在比利时组织犯罪集团,贩卖毒品、洗黑钱、从事非法交易。起先没人注意到这些情况,一旦犯罪形成规模,连警察都因畏惧而退避三舍,要不就参与其中!不久前,还有一名维伊的警察与黑社会勾结被布鲁塞尔法院判处监禁。

我不敢说有欧盟梦,我的希望是欧盟领导人可以真正面对现实,不要整天喋喋不休,却拿不出解决方案。我们假设:欧盟成为一个国家,取消国家概念,我们都成为欧洲人;或,欧盟阻碍了前进步伐,我们回到单打独斗的时代。这两种假设各有利弊,欧盟现在处于两者之间,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我觉得,欧盟选择了最差的民主方式——协商一致。协商一致在大家有共同理想和抱负的时候可以发挥作用。欧洲理事会成员由27个成员国的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组成,他们都是各自国家选举出来的,代表着不同国家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每次到布鲁塞尔开欧洲理事会峰会都揣着自己的想法,导致欧盟在诸多重大问题上很难达成一致。欧盟说的多做的少。因此,如果不彻底解决工作方法问题,欧盟就不可能前进。

经验告诉我,只有走出去才能了解自己,别人是你的镜子。那些不了解中国的人是从未离开过欧洲的人,是从未到过中国的人,是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的人。比利时除了孔子学院外,很难找到学中文的地方。我夫人是中文教师。她与列日大学孔院的合同结束后,就找不到教授中文的学校,她现在通过网络给人上中文课。比利时口口声声说要加强对华经贸合作,在经贸领域却没有几个人会说汉语!诚意在哪里?

我和中国的缘分在大学时代就开始了。我上大学时办了个公司,要到香港去采购。我是小地方长大的,灵魂深处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认为列日已经是大城市了。到了香港,看到那么多高楼大厦,到处是人我真的不知所措,感到很压抑。从香港去深圳和广州,恰好遇上广州亚运会,最后到了澳门,又赶上了澳门汽车大奖赛(苦笑)。一路上吵吵闹闹,第一次中国之行印象并不好。香港的好处是中西合璧,我建议从未到过中国的欧洲人先到香港感受一下,这样文化差异会比较小。从那时到现在,我已经去过中国几十次了。

有一次,我介绍一位女同事到列日大学孔院学汉语。那时,我“未来的夫人”也恰好刚从中国来到列日当老师,我们只是一面之交。不久后,我偶然在列日市区一个酒吧看到那位中文老师!我认出了她,聊了很久,交换了电话号码,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一起。中国人管这叫缘分。此前我交过几个女朋友。当我向家人宣布,我交了一位中国女朋友,不再交别的女朋友了!他们都很吃惊,说我是浪子回头了(笑)。

我觉得和中国女友走到一起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文化冲突和差异,这大概源自我的意大利血统。中国人和意大利人有许多相似之处,注重家庭,尊重老人,对生活充满激情,这是我在西方女孩中找不到的优点,或已经消失的优点。另外,我们俩也有许多相似之处,童年生活非常艰难,远离父母求学,我们在不同的国家经历了大致相同的事。我们认识已经三年,结婚也两年多了,从来没有吵过嘴(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儿子——作者注)。

西方人真正关注中国是近十几年的事。中国在世界的另一头,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另外,中文那么难懂,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那么不同,中国人长得也与我们不同。对于西方人来说,此前的中国不过是个概念而已。但我越来越感觉到,欧洲与中国的相似度高于与美国的相似度,只不过西方人没有注意而已。西方媒体对中国的“误读”和攻击当然是出于意识形态。比如,英国人谈到鸦片战争是这样说的:中国对英贸易出现顺差,为了平衡贸易逆差,英国要求中国购买英国的鸦片。中国人拒绝鸦片贸易,扣留鸦片,杀害英国商人。因此,英国被迫发动战争寻求公平贸易。实际情况是,中国清朝政府意识到鸦片是毒品,将毁掉中国人,采取了禁止鸦片贸易,杀掉鸦片贩子的做法,这是完全正确的。英国人将毒品作为平衡贸易的手段,是不道德的。我再举个例子,如果哥伦比亚向比利时进行毒品贸易,比利时不同意,哥伦比亚就武力要求比利时将布鲁塞尔割让出来当租界,比利时人会同意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英国强迫中国割让香港却得到西方人的认可!西方媒体在中国问题上毫无疑问地采取了双重标准。

欧洲与中国的关系分为欧盟、国家和地区层面,再分为军事、政治、经贸、投资、文教、科技等诸多层面和领域。问题是,目前的欧盟机构没有自主做出重大决定的能力。军事、防务和情报完全仰仗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欧洲人和中国人做生意,搭上中国的经济快车,但精神上受制于美国。中国经济的发展从某种程度上减弱了美国在全球的霸权主义态势。中国的崛起是全面的。“一带一路”拓展了中国的对外发展道路,建成囊括了几十个国家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金砖国家组织让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抱团取暖;上海合作组织将中亚地区与中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一切必然会引发美中直接冲突,因为美国不能允许其霸主地位受到挑战。我在一份欧盟杂志上发表文章说,欧洲坐在两条板凳上:军事和政治坐在美国的板凳上,经贸坐在中国的板凳上。但有时是不能“脚踏两只船”的,只能选边站。欧洲首选的是美国,这是现实。

因为我们是一个欧中混合家庭,我的最大愿望就是欧中和平友好,共同繁荣。欧中如果发生经贸战,甚至演化成军事冲突,我们俩都是失败者。我们相识一年后结婚。我认为婚姻高于法律,天赐婚姻保护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这就是我的欧洲梦,也是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