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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那年,我的父亲突然建议我到工厂当一名女工,并告诉我只要足够勤奋,我便能在很短的时间挣来一笔可观的钱。那时候我脑子里浮现的是一排又一排缓缓向前移动的凤梨罐头和无数盒散发着乳白色橡胶气味的安全套(马来西亚的橡胶业曾经赫赫有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名却强烈无比的不适感,胸口发闷,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后来我将这种感觉视为对一样东西好恶的判定标准,这个方法一直很有效,我深信自己曾借着它奇迹般地逃过生活的几次苦难。

我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去工厂当女工,而是去了附近的一间小学当临时教员。我们邻居的几个女儿都当女工去了。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并没有错,她们挣的钱的确比我多,只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不在自己的口袋里,而是巧妙地流到了她们母亲的钱包里。

我断断续续教了很长时间的书,从家庭教师、临时教员、代课老师到正式教员,然后又回到当家庭教师、兼职老师,以致身边的许多朋友都称呼我为“林老师”。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可能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在我因为教书这份职业而忙得昏天黑地、心力交瘁时,我曾一度以这个称呼为耻,极度厌恶它。

在中国上学的那几年,我没能像其他留学生那样,过着只担忧考试和毕业论文的生活。就像过去一样,我轻易地就找到了几份辅导英文或中文的兼职,每个周末从我那破旧、令人沮丧的住所穿梭到城里的富人区,绞尽脑汁给我的那些学生上课。在学生家的时候,我会经常低头看脚下的木地板,羡慕那些能每天踩在如此温暖、富有韵味的木地板上的人们。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学会分辨劣质地板和优质地板之间的区别。

我的第一对学生是来自香港的一对兄妹。哥哥温文尔雅,也聪明绝顶,据说他两岁时就会独自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书,直到他的母亲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时才将他抱离椅子。妹妹和哥哥不一样,喜欢画画和编手链,卧室的墙上贴满了她的画,书桌上和墙角经常能看到色彩缤纷的珠子和水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很快他们一家就和我周围的一些外国人一样,在雾霾还没来到以前就离开北国了。

我有一个学生,他的母亲总是在我们上课时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一边翻杂志,一边听我讲课。这位母亲有着典型亚洲虎妈的性格,不会因为在大庭广众骂孩子而觉得难为情,她和后来的几个亚洲家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永远精力充沛,也有着一双听力出奇灵敏的耳朵。记得有一次,我的学生再次因为分神而错过了我的一道问题,那位精力旺盛的母亲像一匹受惊的母骡般从卧室跑出来,恶狠狠地骂了我的学生一顿。结果那可怜的男孩还是永远地错过了我的那道问题。接下来的几天,他游戏的权利还被剥夺走,他被迫暂时告别他的游戏机和堆积如山的乐高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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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相处时间最长,也最刻骨铭心的是一个自闭症男孩。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四岁,却只能说一、两个粤语和英语单词。但他却有着令人惊喜的数学天分和建筑细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算出一个三位数数字的二次方,而且永远准确无误。这个男孩和他的家庭很快就和我建立起深厚的交情,他们曾几度慷慨地帮助我度过经济上的难关。

我的家教生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父母偶尔会对我的工作忧心忡忡,给我提出各种建议。他们希望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到随便一所学校教书或像他们的另一个女儿那样经营自己的辅导中心。在他们看来,那才是有保障的工作,我的生活过于奔波,而且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后来我确实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在国际学校教中文的全职工作,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很快我就辞职了。在我下定决心离开那所学校之前,我在开往学校的班车上有过两次令我永远不会忘怀的经历。其中一次是在班车即将开进校门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和其他人像是一群正在被送往集中营的囚徒,而所有人竟对此全然漠视。从前的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回来,我无处逃遁。

如此的恶心感觉还出现过几次,它们也都成了我告别一段生活的前奏,宛若笼中鸟的歌唱,哀婉却无疑充满力量。

我的荒诞经验教会我明白挣钱最快也最多的工作往往未必是最令人愉悦的。和周围一些来自小语种国家的人一样,我曾经也接过许多校对手机软件的马来文的工作。那些公司付给我们优渥的薪酬,却也加深了我对电子产品的恐惧以及随之引起的焦虑感。有一次,一家公司让我去了他们在城西的办公室工作,我在那里待了一整个白天,日落时分和那些朝九晚五的白领一起走出那座庞大的钢筋水泥建筑。一路上,我的右手一直处于毫无知觉的可怕状态,那是由于长时间敲手机和电脑键盘而造成的。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刚领到的几百块钱,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能回到那里。

在像了断一段爱情那样决定告别全职的教书生涯以前,我曾天真地对不同的人说我要成为一名作家。一次的通话中,我对在电话另一头的父母提起这个想法。母亲的第一个疑问是究竟会不会有人买我的作品。当时我其实很想告诉她,写小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而我的生活却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我很可能就此将青春和生命葬送在这个念头之中。但很快我便振作起来,以一种惯有的欢快、自信的语调对她说:“小说家可以很富裕,甚至富裕到能买下岛上的大房子。” | 林雪虹

文章原刊于二零一六年一月二十六日的《北京晚报》,亦发布在公众号“咖啡香烟”(Coffee_Cigarettes)上。

图片说明:

图一为作家卡森·麦卡勒斯,来自互联网;

图二为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