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三口到电影院去看叶嘉莹先生传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出来我问儿子,怎么样?他说挺好,古典诗词的意境展现很有味道。儿子22岁,数学专业研究生,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对古典诗词也有不少涉猎。相比现代诗,他更喜欢古典诗词。我相信,有不少年轻人也会跟他一样,专业或工作虽然与文学无关,但喜欢古典诗词,也会喜欢这部安静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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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资料图片

很早以前,我就听我先生李中茂说,叶嘉莹先生学问深厚,口才非凡,古典诗词课讲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李中茂是南开大学中文级79级,入学后正遇上叶先生到南开当客座教授。《掬水月在手》有当年南开教室的镜头,让李中茂颇有感旧之慨,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在这个教室听叶先生讲课。纪录片中还有一些李中茂熟悉的南开师友入镜,这也让他倍感亲切。

往日听李中茂讲叶先生,有两点我印象很深,一是叶先生很美,给他们上课时的叶先生正值盛年,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荷叶头,讲究、好看。1979年入学的大学生,之前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叶先生这种仪容和气质的女性,其震撼和倾慕可以想见。我之前看过一些叶先生中青年时期的照片,端庄秀美,相当出众。这一点,也是受访嘉宾中很多人都会说到的。白先勇先生说,叶先生是一个天生华丽的人,又华丽又朴素。痖弦先生回忆说,年轻时曾经在台北的一家电影院遇到一个“意暖而神寒”的旗袍美人,印象特别美好,很多年后才发现那位美人原来是叶嘉莹。在纪录片里,我惊讶地发现,96岁的叶先生居然还是那么美。不,应该说是更美了,如此高龄的老人,那么雍容淡雅,通透饱满,灵慧轻盈,神采飞扬,这不就是最为明丽的夕阳红嘛。

再就是叶先生的吟诵。当年叶先生在南开上课的时候,就用她特有的吟诵方式来读诗。李中茂学叶先生吟诵可谓惟妙惟肖,曾经在一些场合给朋友们展示过。电影上映后,好些朋友对李中茂说,哎呀,叶先生原来真就是这样吟诗的啊。

李中茂他们那一拨南开学生,很多都有着对古典诗词持续且深厚的浸溺和热爱,一方面是个人爱好,另一方面,是叶先生有启蒙之功。十七八岁的孩子入读中文系,如果在哪门课上遇到一个印象美好且深刻的老师,也就进入了一个特别的印刻期,影响绵长。

我也是读中文系的,但我在古典文学古典诗词方面简直开不了口,是一个不及格的学生。一进校,因为首先对外国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口味由此固定并延续至今。岁月渐长,追根溯源的愿望也随着多年阅读之后反逼过来的欠缺和需求有所加强。一个中国文人,毕竟还是要回到自己文化的源头去寻求根本的慰藉。看了电影后,触动甚深,准备从叶先生的著作入手,重新再修一次古典文学课程。

《掬水月在手》剧照。

我在看完传记片《掬水月在手》之后,又把这部纪录片的同名相关衍生书籍《掬水月在手》读了一遍。这部书是把传记片的大量采访素材作为基础整理出来的文本,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每部分以“自述”和“众说”两种体例,分别对应叶先生的四个执教阶段,台湾大学、哈佛大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和南开大学,在梳理整理叶先生的学术生涯和学术成就的同时,穿插了大量的人生往事和交往经历。电影节奏飘逸,意境幽妙,我很喜欢里面的那些诗意的空镜头。书跟电影相比,有着更为全面的补充和梳理,容量更为丰富。所以,要更好地理解《掬水月在手》这部作品,电影和书都得阅读才行。

在叶嘉莹先生的诸多成就之中,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她提出的一个美学概念,叫做“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原本是叶先生在词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创见,从专业角度细究起来颇为深妙。可是,“弱德之美”延伸到人生这个层面,又该怎么来理解呢?

顾随先生是叶嘉莹先生的恩师,可以说,当年如果没有在辅仁大学的课堂上受教于顾随,也很可能就没有现在的叶嘉莹。“弱德之美”一说,也得从顾随那里说起。

1948年,时局风雨飘摇,叶嘉莹结婚并即将随夫南下,顾随先生作《送嘉莹南下》一诗相赠,第一句是“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这句诗出典《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是苦的,恰如人生,时间长了,也就甘之如荠了。这就是一个参禅的过程。这句诗是顾随先生对叶先生的勉励,也是对其天性深入了解之后的写实。在此之前,19岁的叶嘉莹曾经写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样的诗句,颇得顾随先生的赞许,临别赠诗也可以说是应和之作。

这句诗成了她一生立身处世的理念。19岁的诗句,在她90多岁时用在南开迦陵学舍的月亮门上做了对联。叶先生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年轻就会写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样智慧苍劲的句子。这一点其实就涉及到一个天生格局的问题了。我觉得,有的人是被上苍眷顾的,他(她)很早就拥有了稳定的不易动摇的价值观,然后人生的各个阶段各种事件,都会被这种稳定的价值观加持,需要做的只是顺势的调整。这样的人,哪怕一生坎坷,但因为核心稳定,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把这样的人叫做天人,叶先生就是天人。相比而言,大多数的人没有这样的好运,不断的攀行苦修但又不停地坍塌重建,内心的艰辛劳作持续终生。

片中,叶先生在加拿大的同事和朋友、UBC亚洲学系中文部的刘秉松老师谈到叶先生的一段,其中些微涉及到叶先生的婚姻,大意是说就是在这样的婚姻里,叶先生也没有一句抱怨(在书中,这一段有更为详细的记录)。这段采访让我和看过电影的女性朋友都非常动容。叶先生的个人经历可谓坎坷,少年丧母,中年丧女,人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颠沛流离之中,还需要拼命工作养家糊口。这些苦难中,最漫长最麻烦最磨人的应该是她的婚姻。

对叶先生生平有所了解的读者和观众,都大概知道一些她的婚姻状况。丈夫赵钟荪大男子主义严重,偏执、暴躁、蛮横。刘秉松老师因为在加拿大跟他们家有很多交往,所以了解得比较清楚。她说经常听到赵钟荪冲着叶嘉莹吼叫,让她去做这个做那个,合理的叶先生就去做,不合理的她就不做,但没有一句重话和争吵。旁观者看着都很生气,但叶先生最多就是一句“哎呀赵钟荪这个人”。刘秉松老师认为,对待婚姻,对待苦难,并不是叶先生不敏感,她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不敏感的人呢,但古诗词救了她。古诗词给予她生命的精华,让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么高的层次。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刘老师说,“她跟人接触会表现出一种比较淡然的感觉,我没有见过她很兴奋过,也没有见她很悲伤过。……她把悲痛和快乐都一样处理,能够感知,但不沉溺其中。”

看叶先生自述得知,她家族的个性都相当淡然安静,年少的时候,她们自己一家人,还有伯父一家人,在北京西长安街的察院胡同住在一起,所有人说话都心平气和,从无高声叫嚷的时候,包括佣人都是这样的。

天性淡定,这有遗传的原因,再就是刘老师所说的生命的层次高。叶先生身上的那个“我”很小,因而也就很淡。内观达到一定深度的人,“我”确实就很小,天地万物岁月时空,都非常悠远辽阔,与“我”融为一体。这个境界的达成,在叶先生身上,一方面是古典诗词滋养出来的,另一方面,就是她所秉持的弱德之美。无所依傍,有所持守,不怒不怨,顺势修为,朝问安身立命之道,夕死可矣。有了这样的境界,就能拥有一个与更高的生命维度相通的通道,而人生也就会拥有勇健且随和的质地,就像叶嘉莹先生这个人。

【来源】289号

【记者】洁尘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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