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二十年”是用来形容日本经济的一个常用语，它的出现也都伴随着反面的含义。日本经济在1980年代末进入巅峰，随后一蹶不振，90年代被称为日本经济“失去的十年”，但日本在之后的十年还是不见起色，于是又有新的说法“失去的二十年”，时至今日，日本距离泡沫经济破灭已经有三十年了。
在大多数中文圈的相关主题中，日本经济在这二三十年里是一个100%失败的案例，“避免走上日本老路”这句话也很常见。但这二三十年的日本究竟是怎样的，日本失去了什么、又守住了什么？全方位看一看这个同样作为东亚大国的日本，对我们会有启示。
日本失去了什么？
（1）资产价格泡沫破裂
1989年12月29日，日经225指数一度升至41957.44点，为历史最高，到现在为止日经225都也只有当年一半的水平，当初高位接盘的投资者即使等三十年也无法回本。
日经225指数 1970-2019
就算是泡沫，股票的波动也间接体现了企业的竞争力和对资本的吸引力，在1989年时，全世界市值最大的20家公司中，有14家来自日本，强到让美国都黯然失色。日本股市在最高峰的时候，市值比美国还要高30%。但后来进入90年代，日本停滞、美国经济，经过这样的此消彼长，大家就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了。
1989年时候 全世界市值最大的20家上市公司就有14家日企
美国（红线）和日本（蓝线）股市总市值对比 1977-1997
和股票类似，日本房价也经历了长期的下跌，日本房价可能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下跌后二十年也没能回到历史高点的案例。其他地方虽然也有过房价的剧烈下跌（比如香港1997-2003下跌65%、美国2007-2012下跌35%），但都在后来的新一轮上涨周期中涨回了失地。
香港房价1994-2018 差不多在2012年 香港房价回到了1997年高点 之后继续上涨 现在大概是1997年的两倍
日本房价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以日本首都东京城市圈为例，这里的房价在1990年前后到达历史最高点，但目前东京房价只有这个峰值水平的40%多。
如果当年一个日本年轻人在1990年倾尽“六个钱包”在东京贷款买房，又考虑到之后日本经济低迷收入不增，那么当年的那一次买房可能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且无可挽回的错误。
日本六大城市（可以理解为日本一线城市）房价 1984 - 2011
（2）错失产业革命
在80年代末，美国和日本在经济上的竞争是明显处于下风的，但90年代美国可以再度繁荣，靠的就是以计算机和互联网为主角的新经济。
微软、英特尔、思科等公司在第一轮科技繁荣时大放异彩；2008年后，移动互联网崛起，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等头部科技公司再度引领人类进步，这是第二轮互联网繁荣，在这两轮互联网大发展中，第一轮的主角是美国、第二轮的主角是美国和中国，但日本在这两波机会中都没能成为主角。
今天全球的互联网和科技巨头几乎全都来自美国和中国，很难找到日本企业，这与日本自身市场规模较小及创新力降低有关。中国之所以能够培育阿里、腾讯这样的互联网巨头，是因为中国自己就有14亿人口（其中还有10亿网民、3亿中产），中国的网民规模已经超过美国+欧洲+日本。但对日本而言，如果产品够好，互联网是直接面向世界的，比如3.3亿人口的美国可以创造出受到全球欢迎、用户十多亿甚至几十亿的微软、苹果、谷歌、亚马逊。无论如何解释，日本在新经济领域创新力不足都是一个事实。
另一方面，日本的传统优势项目如家电、半导体、汽车受到中国大陆、韩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挤压，互联网和信息技术又无突破，可谓前有强敌后有追兵。1995年世界500强榜单上有149家日本企业，2015年只剩54家，几乎只有当年的三分之一了。
（3）经济停滞
日本GDP的停滞是失去的二十年最直观的展现：1995年时日本人均GDP就达到4.34万美元，当时美国只有2.88万美元，日本是美国的150%；到了2018年，日本人均GDP也只有3.93万美元，而美国增长至6.28万美元，日本只有美国的62.8%。
中美日人均GDP对比（美国蓝色、日本黄色、中国红色）1960-2018
日本守住了什么？
（1）稳固的优势行业
虽然今天日本经济的狂热程度远不及三十年前的泡沫时代，但日本仍是一个高度发达的自由市场经济体，其科研能力、工业基础和制造业技术还是在世界名列前茅，同时也是当今世界第四大出口国和进口国。日本在汽车、造船、机床、家电、半导体、机器人这些高端制造领域仍然是世界一流水平。
比如我们日常用到的家电，电视机、空调这些东西，日本进口质量还是受到认可，不过他们价格比国产竞品更高，在中国失去了不少市场。再看汽车行业，过去几十年的经济停滞并没有伤及日本包括造车在内的高端制造业，相反，日本造车功力不断加深，其产品无论在发达的北美市场还是在亚非拉第三世界地区，都以其经济、耐用、可靠的特性成为市场最欢迎的车系。
在2018年美国汽车销量排行榜前十中，日系厂商占了4个
（2）海外资产增长
随着日本国内经济的停滞，日本自己的需求不再增长，但资本是流动和逐利的，日本企业在80年代后积极开拓海外市场，也成为企业全球化的一个楷模。在日本公司走向海外的过程中，他们积累了丰厚收入和海外资产，这些海外业务虽然不能给本国创造GDP，但是却增加了企业和国民收入，2017年日本海外资产超过1000万亿日元（合9.6万亿美元，是日本外储的六倍多、中国外储的三倍多），扣除所有负债后的净资产也超过328万亿日元，连续27年世界第一。
日本在海外的资本积累除了一般的对外投资和公司运营，也包括软银投资阿里巴巴最后赚了1700倍这样的案例，先发国家有实力投资后发国家的廉价资产。日资在海外的拓展也被誉为再造了一个新日本。
日本海外总资产突破1000万亿日元（合9.5万亿美元），相比2008年翻倍
另外，日本外汇储备也从1990年的750亿美元大幅增加到2019年的1.32万亿美元，在经济增长停滞的背后，外储增长了近18倍。这个数据的背后仍是日本以制造业竞争力为基础带来的出口优势，以及日资在海外的成功投资。
日本外汇储备1990-2019 （单位：百万美元）
（3）物价稳定
通缩常常作为经济衰退的附属结果出现，日本过去二十多年经济增长缓慢也带来了几乎不涨的物价，日本现在的消费品物价和1992年差不多。对于日本民众来说，低通胀也有好的一面，这让日元购买力稳定、居民焦虑感低、也不用担心钱在未来变成废纸、更不用一有积蓄就想着去买房、买股票、囤资产。
这个物价稳定不仅仅是消费品，也包括房价，日本的房价不光是稳定，而是“熊市不言底”。我们在上文提到，东京现在的房价还不到三十年前峰值的一半。现如今日本首都东京目前的房价收入比也只有10倍出头，考虑到当地的贷款利率非常低，东京人买房的压力并不大。对于日本年轻人来说，买房的关键在于是否愿意买房，毕竟日本房价的预期就是不涨的，如果买房不能赚钱，很多人就会选择租房，然后把宝贵的资金投入到更赚钱的投资中去。
东京的10倍的房价收入比在我们看来很便宜，但在日本已经是房价负担最高的城市了，如果是大阪，这个时间只需要6年多。
日本在2018年部分地区房价的收入比，东京为10.46年，大阪仅6.78年
而在日本低通胀、低利率、流动性良好的背景下，日元成为了国际金融市场的最典型的避险货币。每当世界经济、政治出现波动或有战乱出现，日元都会受到投资者的追捧，日元的避险属性强于美元。
（4）健康的国民身体与完善的社会保障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在日内瓦发布的报告《世界卫生统计2018》(World Health Statisitcs 2018)，日本蝉联全球各国平均寿命榜单第一，而且比第二名的瑞士领先了快一年，日本人的寿命预期从1990年已经很高的基础上又增加了5年多。
2018年各国人均寿命排名前十
日本人口寿命预期1947-2018
高寿命是生活质量、医疗卫生条件、社会保障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指标。
以医保系统为例，日本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全民医保国家之一，其医疗系统也被世界卫生组织排在世界前十。日本的居民（包括外国人在内）都享有加入国民健康保险的权利。加入了国民健康保险的居民在在日本医院看病时只需负担30%的医药费（75岁以上的仅需负担医疗费的10%，70~74岁需负担医疗费的20%），其余部分由政府支付。普通居民每月需缴纳医保约3400日元（约合225人民币）、低收入群体每月只需缴纳约1300日元（约85人民币）的医保。
日本养老医保规则
有时，大病的30%（或20%、10%）也是一笔巨款，于是日本还有“高额医疗费制度”，根据这项规则，一个月内在同一家医院因为同一种疾病的诊疗费用是封顶的，针对年收入在370-770万日元（约25-52万人民币）的日本中产采用8.01万日元（约合5400人民币）封顶，如果一名患者在一年内个人医疗费超过上限额度3次以上，还能从第4次开始将封开支顶降低至4.44万日元。以日本社会平均年薪400万日元计算，普通工薪阶层一年的医疗费负担最多64万日元，也就是说，无论病得多严重，一个普通人的医疗开支不会超过其收入的16%。
“高额医疗费制度”推出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1973年，1990年代及之后，这项制度也一直随着居民收入和需求进行调整和完善，这就是“失去的二十年”背景下的日本医疗，虽然日本的经济增长不复当年，但这些社会保障还是在不断进步的。
2018年医疗费上限额度（69岁以下）
另外，日本医院里用的所有药和设备都被列入医保范围，不会出现进口药和特殊设备而需要自掏腰包的情况，日本医院的普通病床住院也是免费的，患者可以享受完善的酒店级服务。
日本医疗系统相比欧美而言的另一个优势在于日本的大中小型医院之间有很好的分工，而且都有很高的水准。即使是小医院和诊所，也有高标准的从业资质要求，很多诊所大夫都是东大毕业的优秀医生，日本人习惯小病去小医院、大病去大医院，这让资源得到很好的协调，再结合保障完善的全民医保系统，日本的医疗系统避免了美国的高开支和欧洲的低效率。
那种特别好的社会福利一般都存在于加拿大、澳洲、北欧这些人少地多、资源丰富的地方，但在日本这样一个人多但资源匮乏的国家实现全民福利，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东亚甚至世界都难找到第二个。
（5）贫富差距小
发达国家现在面临的一大矛盾是贫富差距和经济生产之间的取舍，比如“欧猪五国”和北欧国家福利好、贫富差距小，但经济差，产业空心化；美国福利相对差、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但经济很强；日本是少数同时做到贫富差距小、福利好和经济强的国家。日本拥有健康的橄榄型社会结构，中产阶级规模庞大，而最富裕的1%人口的收入占全国总收入的比例也一直在10%以内。所以我们也清楚地看到日本的治安比美国强得多。虽然日本和美国存在很大的文化差异，但从根本上看是经济基础稳定，社会戾气小。
美国和日本贫富差距对比 1990年到2009年 美国贫富差距显著扩大，前1%人口的收入占比翻了一倍，而日本保持了稳定 数据不包括2009-2020 这11年间美国贫富差距还在扩大
日本的问题在人口
在日本经济失去二十年的背后，所有的经济手段都失效了，日本央行为了刺激经济，不断降低利率至零利率甚至负利率。2000年时日本的名义利率已降到零点，想要进一步刺激经济，日本央行只能通过大量购买国债的方式进行量化宽松，这就是人类第一次量化宽松（不是美国、而是日本）。但即使这样做，日本经济仍然没有明显起色，通胀还是接近0。经济手段失效，说明深层次的问题不是经济而是人口。1980年代末至今，日本人口老化、劳动年龄段人口见顶下滑，而且人口结构的恶化还在不断加速...人口是经济的根本，因为没有人就没有市场、没有就业、没有税收。
日本人口结构的变化
日本现在的人口结构和总量趋势 未来日本人口会越老越少 下降速度越来越快
人口结构对比，左:日本1990，中:日本2019，右:中国2019 目前中国人口结构与1990年日本高度相似 日本对中国而言很有参考价值
客观地说，日本在过去二三十年人口空前老化，国内需求萎靡不振的情况下，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现在日本是全世界老龄化程度最深的国家，恐怕也没有别的国家在这种人口结构下能做得更好。而在劳动人口快速下降的背景下，日本也在调整自己的人才策略，日本开始放松了技术签证。对于一个留学生而言，在日本留学之后留在当地工作并永居，难度已经比美国这样一个传统的移民国家更低了。
日本工作年龄人口的见顶和下降
有关人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各个国家在人口上都面临着不一样的挑战，东亚各国和日本类似正在应对老龄化的挑战，美国虽然没那么老，但族裔结构的深度变化带来的社会问题也不容小视；法国更惨，属于老龄化和族裔变化同步推进的。
总的来说，经过了三十年的起起伏伏，今天的日本经济发达、自由文明、和谐法治，日本人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依、老有所养。
说到“日本的老路”，需要了解一个客观事实，那就是日本在1995年的人均GDP就已经超过4.3万美元了（是今天中国的4倍），即日本这条路的起点就已经非常高了，这对于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来说，这并不是很容易就可以达到的。
如果你生活在日本，心里想的都是大国博弈、世界第一这些概念，在“失去的二十年”可能会过得很不开心，毕竟日本这个国家的体量和中美相比确实太小，人口结构又老，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但如果你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是在日本“失去的二十年”也能过得很幸福... 好在大多数人都是后面这种正常人。
再看“失去的二十年”，它本质是日本在重度老龄化背景下不断探索的一个过程。在中国同样面临老龄化压力的今天，日本“失去的二十年”不应该只作为一个反面案例，也应该学习其中的一些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