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我是先读门罗后来的小说(<亲爱的生活>和<逃离>)才读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的。我记得这本书是在颐堤港的页一堂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页一堂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架子上的书一下子少了许多。书店仿佛是一个颓唐、落寞的人,从前曾经无限风光,而今却是失意和苟延残喘的。

门罗的小说写得真好啊。冥冥之中,我们有些东西是共通的,这样的感觉和体验,我只在很少的几个人那里遇见过。十五个故事一共花了十五年才完成,如此长的时间跨度,一个人的生活真的可以发生很大的转变。比如说结婚、生小孩、离婚、失业、生病,以及经历亲友的死亡。

小说快读完时,我在九四年的《巴黎评论》读到一篇门罗的访谈。那时门罗已经六十三岁,住在安大略的克林顿镇。我从中知道了《快乐影子之舞》的创作历程,知道她写<感谢让我们搭车>时是二十二岁,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就躺在她写作的桌子旁的摇篮里;而<快乐影子之舞><乌得勒支的宁静>及<重重想象>则是三十岁以后才写的。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呢?我想或许那时候的我和身边的许多人一样,正在努力地对抗生活。可能我们更愿意承认我们是在对抗命运,试图摆脱一两个长久以来将我们深深困在其中的困境。而想要摆脱这些困境,无疑是需要运气和勇气的。

这些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乌得勒支的宁静>和<男孩和女孩>。两个故事都带有自传色彩,<乌得勒支的宁静>和后来的<亲爱的生活>一样,都写到了门罗的母亲。那是一个受病痛折磨、倔强、“哥特式”的女人,门罗可能一生都在逃离她那巨大的阴影。小说中,照顾晚年的母亲的是“我”的姐姐麦迪,一个“孤身一人,除了这座让人沮丧的房子以外,什么也没有”的女子。麦迪的未婚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因为这十年来,她需要照看生病的母亲。是啊,如果不是由她来照顾母亲,又能有谁愿意或能做这件事呢?毕竟“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还彻底离开了朱比利这座小镇。

“我”最终还是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这一切都由麦迪一手操办。姨妈们也来帮忙了。一直要到葬礼结束以后,“我”才回到朱比利。“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孩子们对传说中的外婆的家,也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感到失望。的确,那不过是一个无比平凡,甚至让人觉得枯燥的小镇,没有什么值得人们振奋的。小说里有一幕写得格外动人:

“我一手牵住一个,女儿和她的弟弟。儿子在车上一直睡觉,这会儿摸索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呜咽。我停下脚步,一只脚在最底下的台阶上,转身打招呼。一个褐色皮肤,有习惯性警觉的纤瘦女人,一个面熟的年轻妈妈,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下巴已经不再柔软丰满,略有些尖利的锁骨让褐色的脖子看起来颇为紧张。这是大厅的镜子里看到的我,上一次我从这面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姑娘,不管身后隐藏了什么惊恐与混乱,她的脸都如苹果一样光滑和麻木。”

姐姐麦迪终于坦言她想要过自己的生活。“我没法再这么过了”,她说。她会走的,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朱比利的,她这么想。但是,可悲的是她最终却发现她做不到。“但是,为什么我做不到?海伦?为什么我做不到?”她问。这样可怕的困境,那些个似乎我们注定永远都无法超越、摆脱的东西,仿若梦魇一般,任凭我们苦苦挣扎,它们还是在那里对我们龇牙咧嘴。

而<男孩和女孩>中的那个女孩“我”试图摆脱的则是自己作为女孩的身份(角色)。在那些年月里,“我”以为自己和男孩一样,完全可以帮着父亲耙草、清理水罐和推沉重的水桶车,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当。弟弟莱尔德还那么小,当然无法胜任这些工作。只有“我”才可以胜任,尽管我“只是个小姑娘”。

然而,“我”最终却发现自己真的就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只是个女孩子”。而母亲在这里扮演的竟是一个破坏者的角色。她希望我像一个女孩子,不用力甩门,坐下时双膝并拢,还有,只关心女孩子应该关心的事情。

而“我”对这一切一直是以一种骑士般的姿态去对抗的。

所有的努力毁于一起意外事件。“我们”的马因为要逃离被宰杀的命运而冲出了院子。在关键的时刻,“我”并没有像那些男人、男孩一样,企图阻止它,而是就这样让大门敞开着,让它奔向公路。

面对大家的责备时,“我”哭了。

“‘没关系。’爸爸回答,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幽默感,他说的一句话,永远赦免了我,也放逐了我。‘她只是个女孩子。’”

“我”并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连尝试找理由反驳都没有。“也许这是真的”,“我”想。“我”现在知道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继续对抗,以另一种方式深沉而绝望地对抗。为什么不呢?而说实话,承认这一点又有什么? | 林雪虹

文章亦发布在公众号咖啡香烟Coffee_Cigarettes)上。图片为作家艾丽丝·门罗,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