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现当代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共同走过了百年历史。原本作为两股铁轨上并行的列车,主流文学已遥遥领先,科幻文学却在滞后吃灰。

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刘慈欣发表了40多部科幻小说。他的创作承袭了严肃文学关注当下的伟大传统,又彰显出天马行空的浪漫主义,在现实与科幻之间架起了一座通天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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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说,不无具有奇崛宏阔的思想内容和精湛完美的艺术形式,同时又有着丰沛的想象、瑰丽的理想、超拔的精神。

而这些正是当下主流文学最为匮乏的、最不能给予读者的。

01

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走向了多元化格局,呈现出互补繁荣的态势,却暴露出种种问题,它们摒弃了对丰富、深刻、宏大的追求,变得狭小、琐碎、空虚。

科幻文学作为类型小说,与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恐怖小说、奇幻小说一道,被当作通俗化、娱乐化的边缘文学看待。

事实上,优秀的科幻文学作品,常常可以超越类型文学乃至主流文学,体现出一种卓尔不群的特质来。

刘慈欣经过十几年的面壁修炼,在他三十七岁出道时,已是一个具有完备思想体系和审美理念的科幻小说作家。

他的创作建立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地基上,形成了博杂而宏阔的知识结构,也因此被称为“硬科幻”。

科幻文学以科学为根基,以幻想为灵魂,它直通宇宙、未来、理想。

当下的主流文学创作,过多沉湎于对世俗生活的描写,对内心困境的揭示,放弃了对未来、理想的探索,主流小说应该从科幻小说中得到启迪。

无边无际的宇宙是个什么样子?人类的未来面临着何种命运?这是科幻文学最痴迷的主题。

02

刘慈欣抛弃了既往把宇宙想象成“天堂”的幼稚思路,围绕宇宙的“黑暗森林”规则,展现了宇宙的“末日体验”情景。

但他更彰显了人类对灾难的抗争,人类的英雄主义精神,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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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以“我”一个孩子为叙事者,讲述了太阳即将毁灭,人类以地球作为移民方舟,逃离太阳系,在遥远的比邻星寻找新家园的悲壮故事。人类并没有停止拼搏,依然在繁衍生息,等待着地球的新生。

刘慈欣描绘了人类未来的希望,更揭示了寻找新家园的巨大困难。他在警示人们要加倍珍惜和保护我们现在的地球家园。

《人和吞食者》叙写的是地球人和吞食者帝国的星球大战。人类脆弱、渺小,吞食者人强悍、庞大,人类的失败和被奴役几乎是注定的。但地球防护部队最高指挥官坚定地认为:“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

他在作品中写了三种文明:代表进取精神但依然处于落后状态的人类文明,象征尖端科技但本质柔弱的波江文明,尊崇弱肉强食和“黑暗森林”规则的吞食者帝国一一它是早已毁灭的恐龙文明的再生。

小说中对波江文明的怜悯,对吞食者文明的憎恶,对人类文明的热爱与自省的思想态度,表现得力透纸背。

《微纪元》写的是主人公先行者,寻找新的移民星球失望而归后,地球已成为火的炼狱,却诞生了一个微人类。这个用肉眼都很难看清的微人类,战胜了残存的宏人类,组成了完整的社会,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微人说:

“生命进化的趋势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于伟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谐。”

这是作家对文明生与死的规律的一种发现,是对人类中心论的一种批判。

中国古代就有小人、小人国的神话传说,刘慈欣化陈旧为神奇,创作出一篇寓意深远的科幻小说。

03

同样是宇宙故事,在另外一些作品中,人类的“灾难”却变成了一种怪诞的“艺术”。

《梦之海》中,外星来的低温艺术家,受到人类——工程师颜冬在江面上做冰雕艺术的启发,强行从太平洋取走数千块巨冰,在宇宙中组成一个浩大的冰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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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温艺术家说这是他最满意的艺术创造。但是,却导致了人类文明处于灭亡的边缘,颜冬与众多科学家作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回宇宙中的冰块,恢复了地球的水源。

这是一篇纯粹科幻小说,虽然也涉及地球的水资源问题,但不是重心。作品的重心在外星文明为了所谓的艺术创作,不惜以人类的生存为代价。

那位低温艺术家说:

科学“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唯一的理由”。

在这个故事中,蕴含了刘慈欣对科学和艺术的一种认识。

《诗云》同样写了外星文明的艺术创作。作品描述地球人伊依与恐龙人大牙,晋见创造新世界的“神”,神看不起人类文明,但对地球人纸片上的汉字和古诗颇感兴趣。

神变幻成唐朝诗人李白的形象,让人陪着饮酒作诗,探讨艺术,最后神决定:耗用宇宙中所有的能量,启动量子计算机创作出世间已有的和没有的诗,这些诗就形成了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

这真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用太阳、行星以及其他文明,换取了一片浩瀚的诗云。但这诗云却是庞杂的、无用的。最后神慨叹道:“我是个失败者。”

在刘慈欣看来,科学技术是宇宙中的重要推动力,而科技的尽头却可能是艺术的浮出。

严肃文学作家对科学技术的描写往往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表现科技对文明社会的巨大作用, 另一方面又揭示科技发展的负面乃至破坏作用。

刘慈欣的科技观则是积极的,他说:“我是一个对科学持正面评价的人。科幻一方面可以展示科学的神奇,另一方面还可以把不同的未来世界摆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的思维更开阔,哪怕是黑暗的,也至少给你一种可能性。”

《全频带阻塞干扰》描绘俄罗斯军队与北约盟军的一场残酷的现代战争。俄军开始节节败退,后来采用“洪水”电磁干扰装置,实施全频带阻塞干扰方法,俄军最终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现代军事科技在战争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鲸歌》是一篇科幻加童话的优美小说,讲述人在蓝鲸的脑中植入芯片,用电脑操纵蓝鲸的行动,在蓝鲸腹中藏匿毒品,然后偷运到各国赚取暴利的故事。显示了人的贪婪,科技的神奇,但最终捕鲸人炸死蓝鲸,贩毒人葬身大海。

《人生》写一位脑科学家的女博士,打开了一个腹中胎儿大脑的记忆开关,使前生的记忆被激活,但也使这个胎儿意识到人生的恐怖,扯断脐带而死去。作家以科幻的方式,揭示了生命遗传的神秘,以及科技揭开人类秘密可能带来的灾难。

刘慈欣在描绘宇宙的凶险,人类的困境中,始终没有放弃对人的探索、抗争的书写,体现了人类的一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精神。

《坍缩》中的著名科学家丁仪带领他的团队,创造了统一场论,预测到了宇宙坍缩的准确时间并断然警告人类:

“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只有科学家的探索,才有可能拯救人类和地球。

《朝闻道》里的丁仪、松田诚一、史蒂芬等一批科学大家,他们舍弃了世俗生活,把人生献给科学;为了获得科学、宇宙的终极奥秘,甘愿走上祭坛,舍出自己的生命。体现了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壮烈精神。

《带上她的眼睛》中那位年轻、稚嫩、恋家的小女孩,却被困在地心的飞船里,永远不能返 回,但她依然要坚定、乐观地坚持数十年,完成人类的航地实验任务。

宇宙何其大,人类何其小,但人类的进取、献身精神,使他变得强大、神圣。

04

读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常常在不经意间,从一种沉重、恢宏的氛围中走进一种空灵、超然的妙境,而这些感受,通常在严肃文学的作品里难得一见。

他的小说创造了一种美的意境,具有一种浓郁的诗意性,这诗意有时局部地点染在连绵的故事中,有时整体地笼罩在叙事里。

《思想者》里的男子和女子,在高高的思云山天文台上,三十余年三次相约相会,他们大脑中的闪烁与遥远恒星的闪烁竟遥相呼应。他们之间没有婚爱,但这种天人之间的感应相通,超过了世俗的婚爱。整个作品笼罩在美妙、辽阔的意境里。

刘慈欣创造了一种美的人物,这些人物往往有一种坚实的共性,且有一种丰盈的诗意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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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中的女天文学家叶文洁,历经人生苦难,性格变得理性、果敢、决绝甚而冷酷,她既为国家的宇宙探索做出了重大贡献,又给地球造成了不该有的灾难。是一个冷艳而有深度的女科学家形象。

《坍缩》中的科学家丁仪,是爱因斯坦之后,创立了统一场论的大科学家,他自信傲气、不拘小节、直面批评官员,显示出一个科学家率真、狂狷的性格特征。

刘慈欣创造了一种美的语言。他的叙事语言典雅、庄重而又鲜活、空灵,折射出一种西方文学的韵味。

如《鲸歌》中写蓝鲸受到人类的操控,遨游在浩茫的大海上,巨大的喉咙发出山崩似的声音:“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的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 恶……”

这些描写逼真、传神、壮美,启迪着读者的想象,撼动着读者的心灵。

05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社会发生了一个巨大的、根本的变化,那就是淡化精英、颠覆经典,进而走向一个世俗化、个人利己主义的时代。

现在,人们既淡忘了头上的星空,也忽略了心中的道德,文学也成为时代的果实,任人拿捏。它疏离了国家、民族、时代这些宏大主题,更不去注意星空、未来。

现代文学创作所奉行的严肃命题变成了日常生活、职场内斗、爱恨情仇;变成了小时代、小段子。

人们立足于沧海桑田般的现实土地,看到的却是眼前的咫尺之地。正是在这样现实的、文学的情势中,科幻文学显示了它的力量和价值,打通了现实与星空的通途。

刘慈欣同时描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是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这两个世界的接触和碰撞,它们强烈的反差,构成了故事的主体。笔下的故事不仅空灵奇绝,更有坚实的现实之根。

他作品中的人物在宏大的宇宙事件面前所做出的抉择,超脱现实却又真实可感。

今天的中国已进入一个与世界接轨的时代。在社会发展和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困难乃至危机,不是减少而是增多了。

刘慈欣对那些具体的、琐碎的现实问题没有兴趣,而对那些宏观的、重大的社会问题格外关注。

他把这些问题放置在历史发展、宇宙演变的坐标中去观察、思考,就使这些问题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意义,并有可能探索出新的应对策略和解决之道来。

《赡养人类》是一篇构思奇特的作品,小说从职业杀手去追杀三个穷人切入,展现了现实社会中的贫富分化,写了宇宙中发达文明即将对地球的占领、对人类的“赡养”。

小说实际上提出了在高度发达的社会中,如何分配巨量财富,如何化解贫富冲突的问题。地球上的人类文明没有解决好这一问题,导致了社会动荡,富人们在危机时刻做出的"均贫富”办法,也无济于事。

而宇宙中的各个文明,也是因贫富不均,导致多数人逃离家园,准备到地球上去掠夺、去宰割人类的。财富分配已不是国家、全球的问题,而是宇宙、文明的问题了。这一问题被置放在宇宙的宏大背景上去表现,足以让人们惊岀一身冷汗的。

《赡养上帝》颇像一幕轻松而有趣的喜剧。“赡养人类”是外星人要把 人类“圈养”起来,等一个个长成了宰杀吃掉;而“赡养上帝”是人类把落魄的上帝文明单个人收留家中,像对老人一样养老送终。

上帝文明是一种更加古老也更加先进的文明,是它创造了地球和人类文明。而上帝文明现在走向了衰老和崩溃的边缘,无奈之下才把老年上帝人送抵地球轨道,请求人类的小家庭每户收留一位颐养天年。

小说蕴含着两个主题。一个是中国社会的老人赡养问题,经济的考虑、人性的自私,使老人养老问题显得十分严峻。另一个是文明的发展问题,上帝文明曾经那样发达,但最终“忘却了技术和科学,文化变得懒散而空虚”,因此加速老去,面临死亡。

人类文明虽然处于幼年时期,但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和进取精神,却依然需要有忧患意识,有长远打算。

《乡村教师》是一篇既有浓重的现实性又有非凡的想象力的力作。山村教师李老师生命垂危之际,还在坚守岗位,给自己的学生上最后一课——牛顿的物理三定律。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要独霸宇宙,当他们认定地球文明不达标要毁灭时,却突然发现亚洲偏南部的小山村一个教师正在给一群孩子讲授物理定律,孩子们清晰地回答了他们的文明测试题。于是停止攻击,让人类继续发展自己的文明。

在茫茫的宇宙中,人类文明虽然幼稚、落后,却有教师授道解惑,有孩子薪火相传。这就是中国的希望,文明的希望。

《西洋》折射出作家对历史、文明、文化、现实的沉重思考。作品把历史与现实交织起来,以“我”作为外交官的经历为线索,假想明朝时期郑和的舰队占领欧洲,中国的领土包含新旧两块大陆,成为世界上的超级大国,五百年后各种人物的行为和心态。

作品蕴含着对现实社会中民族霸权主义的批判,对民粹主义的讽刺,对中西文化进行融合的思想的倡导,表现了作家高远的现代思想理念。

06

塑造人物,不管是主流小说,还是科幻,都是创作的主体。

但人物形象的特征以及表现方法却是迥然有别的。主流小说要求人物既要有个性又要有共性,乃至达到典型的高度。

在情节与人物关系上,情节要为人物服务,人物形象越丰富、深刻就越成功。而在科幻小说中,对人物形象却有独特的要求。

正如刘慈欣说的:

“科幻是一种类型文学,人物的性格可以鲜明,但不能太复杂。”

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最成功的是作为精英的科学家形象。这些人物不仅形象鲜明,而且人格高尚。

如《微观尽头》中的丁仪,为了揭示物质世界最深层的奥秘,顶着巨大压力,肩负人类使命,主持加速器撞击夸克的重大实验,竟使地球发生了两次翻转,表现了一种铁肩担道义的大无畏精神。

《信使》里的爱因斯坦,作家没有写他的科学活动,而是写他晚年在夜里拉小提琴,他对自己没有建成统一场论的懊悔,对名誉地位的淡薄,对人类未来的忧思,把一个壮志未酬、心系 科学的伟大科学家的形象写得感人至深。

刘慈欣还塑造了一些底层社会的普通人形象。如《中国太阳》里的水娃,他从乡村农民到城市打工者,到“太阳”清洁工,到星际宇航员,走过了底层农民的一条非凡之路。他朴实、勤奋、好学、进取,是中国农民中先行者的独特形象。

刘慈欣在他的科幻小说中,表现了人性、道德的复杂性,折射出他在这些问题上的困惑、矛盾。他描绘了外星文明在入侵地球时的疯狂残暴,刻画了现实世界人物的自私、寡情、决绝。

于是有评论家认为,他的小说缺乏人性和道德内涵。刘慈欣在回答中反问:“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准则吗?……我认为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中生存?”

文学中的人性、道德,取决于文学题材的选择。如描写战争题材的小说,就难以更多地关注人性、道德,因为着力点在暴力、生死、胜败等方面。

科幻小说中写的是文明之间的战争、人类的抗争、个体人的生存等,同样会淡化人性、道德。 科幻小说是冷峻的,但也可以是温暖的。

现实距离科幻是遥远的,但科幻可以激活人的想象,开阔人的思想,引导人站在更高的平台观察、反思人的现实处境。

现实距离科幻是切近的,科幻可以让人洞悉生态的变化,贯通近忧与远虑的路径。

刘慈欣曾批评主流文学:

“文学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恋,宏大叙事正在消失,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自然淡出视线,甚至连对人与人的关系也渐渐不耐烦,只剩下自个儿与自个儿的关系,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同时,抛弃了时代和人民的文学却抱怨自己被前者抛弃。”

这番评价值得中国主流文学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