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10月18日下午，以 “夯实工业基础 建设制造强国”为主题的首届“中国模架产业（宜兴）高峰论坛”在江苏宜兴市召开。本文根据北大博雅特聘教授、北大国发院教授张维迎在论坛上的演讲整理，由“中制智库”微信公众号整理首发，本文做精编。
我曾经讲过，中国过去的经济增长主要利用了套利的机会，就是基于世界上非常成功的技术，我们用最低的成本，把它生产出来，每个企业家赚钱，国家经济也得到了发展。但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劳动的成本在上升，我们套利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创新的要求越来越高。
当然我自己感觉到在模架模具这个行业，我们仍然有好多套利的机会，所以我也认为，这个行业我们与国际是有相当的差距。未来想要不断地缩小这个差距，甚至超越，我们要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那就是创新，而这种创新主要依赖我们的企业家精神。我接下来的主题就是关于“创新的不确定性和企业家精神”。
创新的四种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可预测。不可预测就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过去没有的。创新的不确定性，我理解为四个方面：
第一，技术可行不可行是不知道的；
第二，它的商业价值如何是不知道的；
第三，任何一种创新的价值，依赖于其他事先不知道的互补性创新是否出现。
第四就是体制、文化和政策的不确定性。
我以一些简单的例子来分别介绍。
(1) 技术本身的不确定性
技术上的不确定性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200多年前英国的钢铁，其实主要是铁还不是钢，当时英国的钢铁产量大大增加，著名的企业家约翰·威尔金森说我们可以用铁来造桥，人们觉得没有问题，可以造桥。后来他又说用铁来造船，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因为在1750年那个时代，比水重的东西能不能漂在水上是不知道的。所以他提出用铁来造船的时候，99%的人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英国的保险公司，直到过了100年，也就是十九世纪中期，才愿意给铁船提供保险，因为在之前不知道如何收保费，过去的船都是木船，铁船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统计上的规律。
再讲一个例子，就是iPhone手机。乔布斯在生产iPhone手机的时候，其实智能手机已经出现了，但乔布斯希望用一个手指头可以操作手机，这样他就创新了屏幕，就是多点触控技术代替过去的键盘或者手写笔。当他向他的工程师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所有的工程师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但是乔布斯坚持，最后他们成功了，而且成功得非常的伟大。
这样的例子可以说非常多。每一项新的技术出现，我们并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成功。
（2）商业上的不确定性
商业上的不确定性，也就是技术上是可行的、可能完成的，但是消费者、市场会不会接受，不知道。
还是以苹果为例，1985年乔布斯被苹果公司的董事会赶出去了，为什么？因为乔布斯主导生产的电脑麦金塔的销量大大低于预期，董事会认为这是个失败，乔布斯丢掉了工作。
我们再看有名的空客A380，它的技术也都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已经停止了生产，因为在商业上来看它不是很成功。
所以技术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这一技术能够受到消费者的欢迎、获得市场认可。商业价值的不确定，是大部分创新落地时面临的问题。
（3）相关创新的不确定性
瓦特蒸汽机在1769年就申请了专利，但是瓦特生产不了合格的蒸汽机，因为蒸汽机气缸要求的高密封度传统工艺达不到。这时候约翰·威尔金森发明了一种镗床，后来因为这个镗床能生产合格的气缸，才有了蒸汽机。
再举个例子，1960年贝尔实验室的工程师已经发明了激光的技术，但是他的律师并不主张申请专利。因为这些律师认为，这个激光技术对通信没有任何意义，申请专利也没有价值。激光技术什么时候变得有价值呢？十年之后，也就是1970年，美国有一个玻璃公司生产了一种高纯度的玻璃，非常厚但是仍然像窗户玻璃一样透明。贝尔实验室的工程师用这种玻璃测试激光效果很好，于是就有了光纤。有了光纤我们才有了互联网。今天激光技术又变成了通用技术，很多地方都离不开激光，比如我们去医院检查身体就离不开激光。但是最初在这种技术出来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的价值有多大。
（4）制度、文化和政策的不确定
熊彼特讲每一种创新都是创造性破坏，这意味着首先我们要改变观念，其次它会动原有的奶酪。所以有一个专家说，每一种创新都会出生在一个非常不友好的社会，它朋友很少、敌人很多。朋友很少，意味着很少有人支持它，敌人很多，意味着别人都在反对它。
东方人喝茶叶，西方人喝咖啡。其实咖啡运到西方的时间比茶叶运到西方还晚一点。咖啡是从非洲、埃塞俄比亚来的，最初引到中东、伊斯兰，然后经过土耳其，到英国再到欧洲。英国的第一个咖啡馆1650年出现，一个黎巴嫩人办的。对此，啤酒馆、茶叶经销商以及其他饮料商都反对，他们就采取各种措施，包括要求政府出台咖啡馆营业的规定，不能外卖，剑桥大学的学生喝咖啡如果没有导师带领，是违反规定的要受到处分。英国人还写了一个小册子，说英国人喝咖啡就会变成土耳其人。1675年12月，英国国王查理二世颁布了一个法令，出于“国家安全的原因”，所有咖啡馆必须在第二年的1月10日之前关闭。
这个例子说明，即便简单的创新，它对传统的挑战也会非常大。
再讲一个例子就是蒸汽汽车出现的时候，英国各种集团的利益受到损害，包括传统的客运、马车都受到威胁，饲养马的人、农场还有铁路公司都反对它，不断地对英国议会上书禁止蒸汽汽车。最后他们成功了，英国议会通过了一个所谓的法律，就是开蒸汽车到一个地方，必须有人举着红旗去禀报行人，这意味着汽车的速度不可能超过人行的速度，于是英国的蒸汽车公司都倒闭了。几十年后才出现了德国的内燃机汽车，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汽车。
我们今天面临的这方面的不确定性，并不比那个时候少，所以可以想象到，我们的微信、抖音要走向世界，面临的问题很大，华为走向世界本来非常成功，但是没有想到在短时间内面临着非常大的艰难，甚至是生死的问题。这些与技术没有关系，与制度特别是不同制度、文化还有价值观念等的对抗，可能会给企业带来很大影响。
这四个方面的不确定性，并不是每一种创新都会同时遇到，但是或许任何一个创新都会遇到至少一个方面的不确定性。
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但发挥着关键作用
创新究竟能不能成功变得更为艰难，我们特别需要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企业家精神。
企业家精神有好多定义，包括不循规蹈矩，就是破坏规则，这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在此，我重点谈四个不确定性背景下，企业家决策和我们一般做决策有什么不一样。我总结这么几个方面：
第一，企业家决策不是科学决策。
企业家决策不是给数据搞计算，那就太简单了。企业家的决策是基于想象力、判断力，基于你看到大部分人都看不到。所以我说，大部分人认为对的事情，那肯定不是企业家要做的事，企业家做的事是大部分人认为不可能、不对的，这才是需要你来做、需要你来判断。
我有一个学生，后来他下海了问我，老师我要干什么去，你说我要怎么样做。我真是没有能力告诉他行还是不行，我说你爸你妈同意不同意？他说他们坚决不同意，我说那就可以去试试，你爸妈同意的事不需要你做。这也意味着企业家不是随大流的人。
一定要把管理决策和企业家决策分开。我们企业当中95%都是管理决策，不到5%是企业家决策，但企业家决策最关键。开个餐馆、每天要进多少蔬菜多少肉，这是管理决策。英特尔的第五任CEO欧德林在任期没满、退休年龄也没到他就辞职了，因为他犯了英特尔历史上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把一个企业家决策当成一个管理决策。
当时乔布斯找到他，希望英特尔生产iPhone手机需要的芯片，每个芯片10美元。欧德林让销售人员、财务人员、技术人员组成一个小组来研究可行性如何，写了厚厚的报告，说No，这事儿肯定亏本，因为我们要研发这个芯片投入很大，这个芯片的销量不会特别大，然后他就拒了这个单，告诉乔布斯这个单我们不做。乔布斯最后只好找到三星来做，所以三星后来就起来了。因为事实证明苹果手机的销量是英特尔技术专家预测的100多倍。也就是说生产iPhone手机、手机芯片的决策都是企业家决策，但是欧德林当作了一个管理决策，用数据来去计算。
第二，企业家决策不是给定约束条件下的求解，而是改变约束条件本身。
用一句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是饭的条件，但是你要有锅、火等等。但是对于企业家来讲米不是饭的条件，如果你认为饭能够赚钱，你就能够找到做米的人，你找不到做米的人还能找到种稻子的人，或者还能找到人去种稻子。
企业家不是在给定的约束条件下求解决，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你认为你可以创造条件，但是如果没有成功地创造出来，还是会失败。所以企业家大致是这样的命运，叫“成王败寇”，成功了是英雄，失败了就是骗子。马斯克好几次差点失败，差点变成一个骗子，但目前为止，他仍然不是一个骗子，你也不能因此说他未来不会成为一个骗子，因为他现在还在做那些不具备条件的事。
第三，企业家的目标不仅仅是赚钱。
好多企业家除了赚钱，还有另外一个梦想，当然有的人梦想大，也有的人梦想小。仅仅赚钱的话，用老百姓的话说，他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为什么要忙活呢？因为那个时候赚钱对他来说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证明自己行。
现在好多企业家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商业帝国，这个商业帝国可以为他们带来很多的满足。当然，我必须要说，赚钱是证明你是不是成功的一个标准，但不是目标。因为你不赚钱意味着你花的资源、成本不能够用你创造的价值来弥补它，你是浪费社会资源，就应该被淘汰。
马斯克我们没有办法仅仅用赚钱来解释他的行为目的，我们也可以看他的决策过程，但没有办法按照我们传统的科学决策来证明他是对的。我刚才也谈到，他多次被称为骗子，但是我觉得这样的人，非常值得我们尊重。
我想在座的企业家也许没有像马斯克这样一种宏大目标，但是我们心中都有梦想，就是对我们的社会、国家，对消费者做出有价值的东西，最后证明你是不是成功。它不在于你的雄心有多大，而在于消费者是不是买账。所以最重要的、最后检验我们的是市场，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本文转自中制智库（ID:CMThinkTank）
张维迎，北大博雅特聘教授，北大国发院教授，北大市场网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张维迎教授的研究领域为产业组织 ，企业管治，信息经济，中国经济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