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74
1958年9月1日，第二次金门海战失利，我死里逃生。首长安排我住进了陆军在鼓浪屿的疗养所。我虽一再说我的伤是小伤，轻伤不下火线。首长坚持说，就住一周。并且说，没他来接，不准我出来。这话是当着陆军招待所长的面讲的，我只好住了下来。首长临走时交待说：“隔上几天，我会来接你出来，我们再一起吃米线噢。”首长在笑声中离开。
陆军疗养所，坐落在鼓浪屿东南部海边，与厦门市隔海相对。夜晚厦门港灯火辉煌，更显出一派南国风貌，真是美啊。我觉得这儿最大的美，就是海中的倒影。这儿的风景虽好，可怎么也拴不住我的心。我的心全在海战战场上、全在两次金门海战的经验教训上。我虽被救回，若不及时汲取两战的经验教训，仍有再次被大海吞噬掉的可能！
这两次海战的损失多大又多深刻啊，仅一中队的3艘快艇全部损失，还有三条艇的人员全部落了水，我和刘春志政委又都几乎送了命。两次海战有多少问题需要思考啊。
于是，我决心安心在这儿住上几天，好好思索这两仗的长短、得失。同时也得好好想想，如果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我该如何应对？我还是那句话，既不可埋怨上级又不能怨天尤人。我认准了，只有自己才是战场上的主角，必须从我开刀。因为只有自己才是战场矛盾的主要方面。否则，汲取营养、接受教训，永远都是一句空话。
厦门疗养所这儿是思考重大问题的好地点。这里最大的长处是异常安静。鼓浪屿的空气清新透彻。我就是要集中力量、集中全部学识，想如何把今后的仗打好。
说实话，没有此役的失败，也就没我的大彻大悟。我大彻大悟出什么了？那就是，执行上级命令要有个积极的态度，不能有任何私心。所谓不能有任何私心，就是不怕丢官、不怕受处分、不怕上军事法庭。“怕”就能躲得开吗？不能，因为你是战场上的主角，是第一责任人。两次金门海战，上级给我下达的命令都是要求攻击航速35节。第一次海战，因海蛎子加不上速，我只能以24节上战场，结果攻击成功了。而第二次攻击命令下达后因我能加上速，结果不顾海浪滔天的实际情况开了35节的高速，最终拖垮了队伍。我若是敢按照当时海面的真实情况把编队速度减下来，不怕批、不怕上军法处，那后果可能大不一样。当然喽，也有可能失败。
我大彻大悟的第二条，就是鱼雷艇进攻必须是有序的、有组织的进攻战斗。绝不允许单艇在战场上开高速横冲直撞。而是应该二艇编组，二组以上编队去战斗。这样如果是6艘艇参加战斗，就是在战场上有了三组活动，让战场减少一半的活动量。这就成了一支可控制的活动单位了。
我住进疗养所后，当天我跟政委联系上了。刘政委告诉我，福州军区和海军要在厦门召开快艇1大队两次海战的经验教训交流会。我一听有经验交流会，就急着要回去。于是，我跟政委说，请他与彭副司令说说让我早些出来回部队，刘政委答应试试看。
果然，第三天彭副司令来到疗养所。首长见到我就说：“张逸民，你恢复得很好啊，又满面红光了。好啊，我见了好高兴啊！”我每次见到首长，都会从首长那里获得太多太多的鼓励和太多太多的关爱。
首长又说：“刘政委说你要出院。”我说：“首长，是的。家里事太多，我又结实了，应当回家抓工作了。”首长说：“这样也好，你们大队得抓紧时间，好好做些准备。你可以回虎屿了，但你的部下要留下，住上一段时间。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去。”我忙说：“首长忙，我不麻烦首长了。有方便船，我乘船回去就行了。”首长说：“张逸民又学得婆婆妈妈了。你跟我走，今天我带你上天界寺，让你开开眼界。”就这样，我跟着首长去了天界寺。
天界寺，坐落于靠近南市区的醉仙岩下。可以用“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来形容。醉仙岩山虽不高，但也蜿蜒曲折上上下下。首长的伏尔加小车在山道上转来转去，行走于山间小路上。小车停下，不远处就是天界寺了。看到院子里有尼姑走动，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进了天界寺，大有与世隔绝之感。走进指挥所首长住屋，有明显感觉，这里采光条件很差有如到坑道内一般，潮湿阴冷，室内也无法采光。首长住房里的陈设十分简陋，诸如台灯、床头柜之类全都没有。看看这样的住房条件，让我肃然起敬，这是发自内心的敬意和感慨。
首长的警卫员倒茶之后，首长把话题引入正题。征求我对两次海战的想法和意见。我先作了检讨，我说：“第二次海战的失利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当时那种恶劣的海况情况下，面对指挥所的命令我没有勇气把速度减下来。说到底，就怕挨批、怕上军法处，这些都是私心在作祟，结果将部队拖垮了，仗也没打好。”
首长说：“这次海战，你没责任，主要责任在我。我已向军区、向海军承担了责任。打仗跟日常事物一样，不可能十全十美。有不足，不能轻描淡写放过去，也不能追求完美而有太多的自责。能吃一堑长一智就好。好干部哪个不是经过摔打出来的。关键是要经得住摔打。你们大队内部有矛盾，我也听刘建廷说过。”
首长语重心长地说：“张逸民，我送你几句话，战友间的矛盾，依我的体会有三条：第一要大度一些，别太小家子气，要学会宽容。第二要学会忍耐，急了不行，时间会还给你公平的。第三要学会主动去交换意见，互相间不能搞得积怨太深，还要学会有原则的和平共处。”我听了首长这些劝告，心像开了两扇大门一样，心情豁然开朗。从此我又有了一份开朗乐观的心情。
首长最后说：“张逸民，今后遇到什么大难题，处理不了，就找我。当面谈，打电话都行。回到虎屿，好好工作。我现在就把1大队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带好带出士气来，将来还要打出威风来。走，到外边去看看。”首长又拉着我的手说：“张逸民啊，将来海上打仗还多着呢，就靠你们这帮年轻人打了。我们这帮人都渐渐老了。”
站在天界寺外，跟首长一块儿眺望蓝天碧海，不只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更能激发出革命者的无限责任感。今天最大的感受，就是首长与我的促膝交谈所受到的教育与鼓舞，那是一生都不能忘记的。首长的话，句句是深情，句句有期待。我必须全力以赴，将1大队带好。要说感慨，我觉得有很多很多，今天在首长率领下，能当一名指挥员，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了。我在成长，我会接受教训，我能把部队建设好，把今后的仗打好。今后要像首长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我的心灵从天界寺接收到太多太多的感悟。首长谈话之后，我顿感头脑里突然冒出来许许多多的灵气，心胸更加开阔了、目光看得更远了。我心中不仅有冲天的豪气，壮志凌云，而且又增加了几分柔情和耐心。大丈夫不能太气短，也不能太小家子气。正如首长所言，要海阔天空啊！
首长说：“你今天来一次天界寺，不能空着肚子下山。张逸民，我们一块儿吃上一顿天界寺的素面米线，这素面蛮有味道的。”就在吃米线过程中，首长还给我讲了三件重要的事情：“一是上级决定给你们快艇1大队调拨三条新艇，现在已在车运途中。二是快艇41大队前几天在泉州湾出击时，发生了严重的触礁搁浅事故。一个大队就这样失去了战斗力。三，我之后得找张朝忠同志，得动员他和我一起站出来承担责任啊！我们俩若不承担责任，大队领导就都会被事故的责任压垮的。”
我知道这三件事之后，真是心潮彭湃啊，总参、海军对1大队的关心爱护，感人至深。而41大队的出击事故又是多么扰动了我的心啊，没看到敌人，就自己垮了，这是多么令人痛心啊。
一晃间，五十年过去了。到2008年，两次金门海战正好是五十周年，而这时的我已是年届八十的老人了。这五十年我过得很坎坷，这五十年里，我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咸，有隔离审查、有关押批斗、有穷困潦倒、有离职休息。无尽的折腾，无尽的你争我夺，我被这些风尘俗事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我想到福建厦门去拜拜定台岛、天界寺。儿子帮了我的忙，他托人在鼓浪屿给我租了一套房，我在那住了近半年。
其间，我去定台岛祭拜了战友。我给海战中牺牲的烈士们带去三瓶茅台酒、三盒罐头、厚厚的纸钱。在定台岛当年快艇出击的地方我给牺牲的战友叩了三个头，将三瓶茅台酒泼在地上，纸钱也烧了，我高喊：“死去的战友们，我张逸民来此祭奠大家啦，虽然时隔五十年，我还是活着来了，我给大家叩头了！”面对大海，我老泪横流。
这期间我也去了天界寺。天界寺里的香火比我想象的旺盛。我的感受，天界寺的灵气还在，我这次去天界寺有三大收获：
第一大收获，就是“实事求是”的精神。我坐在天界寺里静静地长思，我的一生就因为跟实事求是结缘，实事求是思想渗透到我的脑髓之中，因而我的一生过得平平安安，虽有惊涛骇浪的侵扰，甚至是死去活来的折磨，但毕竟没有倒下，共产党人的元气还在。这该感谢谁呢？首先感谢的就是“实事求是”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实事求是”是精神也是我们的真正护身符。你们信我这个话吗？别人信不信我说了不算，我则坚决相信！
第二大收获，要为大多数人服务。我常想到首长的那种为办好某一种事而昼夜操劳的精神，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呀！为人民服务，那不是口号，而应该是革命者的自觉意识。
第三大收获，就是我在天界寺里又吃到一碗素面。在福建前线参战，彭副司令曾请我吃了五次米线。我这一次在天界寺里又吃了一次素面。素面精神是什么？就是没有腐败。我想，只要共产党人有这种元气在身，就永远不会脱离群众，永远与人民血肉相连。只要有了元气在身，什么大浪大风都阻挡不了中国人民的前进脚步，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