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你真的想知道吗?我的人生故事可不是说给胆小鬼听的。”山姆·雷米的《蜘蛛侠》三部曲就此拉开序幕,而且没错,我们当然想知道。自1962年他在《神奇幻梦》#15(Amazing Fantasy#15)初次登场,蜘蛛侠在他整个辉煌的电影生涯里,一直致力于厘清自身的意义。毫无疑问,他的自省有时囿于自恋,但那些劝你不要反思人生意义的建议基本都是一堆狂妄自大的废话。恰恰相反,不反省自己的人生才会注定让你变得悲惨。

要自省以及反思人生,其中一种办法是关注你讲述自己人生的方式。讲述自己的人生就和听见笑话发笑一样自然。但也有糟糕的笑话,也当然有讲得差劲的人生故事,所以,仅仅是讲述人生并不足以使你快乐。通过思考蜘蛛侠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人类如何天生就爱讲故事,并且理解人类只有在学着讲好自己故事的前提下才能变好。

我们总有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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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蜘蛛侠3》剧照

我们的选择清晰地反映了人生的曲折。大多数选择让我们停留在既定的道路上,另一些选择则标志着人生新的篇章。诺曼·奥斯本决定追求无尽的力量与复仇,还给了蜘蛛侠与他结盟的选择。玛丽·简先是决定和彼得·帕克分道扬镳,后又选择迎接挑战,去爱着身为蜘蛛侠的彼得。章鱼博士先是决定无视聚变反应堆不稳定的警告,之后又选择摧毁反应堆,这样他就不会“作为怪物死去”。哈里先是决定重走父亲的老路,之后又为了朋友和昔日的敌人而牺牲。弗林特·马可决定不听本叔叔的话乖乖把枪放下回家,随后又选择向彼得·帕克自首,接受他的宽恕。

彼得的故事引人入胜,惊险刺激的抉择一个接一个:他一劳永逸地接纳了新力量,又将它弃之不顾,最后又重新拾起;他要报复弗林特·马可、哈里·奥斯本、玛丽·简、小爱德华·T.布洛克(Edward T.Brock Jr.),随后转而宽恕了他们,宽恕了自己,接着又去追求更大的善。这选择毫无疑问就是听从本叔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劝诫。这为他的道德品质奠定了基石,尽管他有时试图摆脱这种品质,可本性终究难移。

在雷米的《蜘蛛侠》三部曲结尾,彼得总结了他在讲故事中汲取的智慧:“无论遇见什么,无论我们内心有怎样的斗争,我们总有选择。我的朋友哈里教会了我这点,他选择做最好的自己,选择成就了我们。并且我们总是可以选择去做正确的事。”正如梅婶婶在《蜘蛛侠2》里告诉彼得的那样,我们总可以选择正确的事,即便这意味着放弃那些我们最爱的事物。(我想梅婶婶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去爱那些最正确的事物。)我认为蜘蛛侠的智慧站得住脚,但哲学家们的坏习惯就是分析观点。现在,让我们来点逻辑解剖吧。

我们总有的选吗?我们似乎可以选择有意做什么,或有意不做什么。在《蜘蛛侠2》中,彼得故意不肯帮助一个被抢劫的人,可他后来又冲进火场去救一名女孩,尽管那时他的超能力已经不管用了。许许多多这些都是他的决定。但是,想想他生命中那些无法选择的重要部分吧。他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成为孤儿也不是他的决定。被本叔叔和梅婶婶抚养长大也由不得他,他选择不了对那个可爱的邻家女孩渐生情愫,他选择不了天生的才智,他选择不了被蜘蛛咬伤、获得超能力。但是,这里每个事件都至关重要地影响了他成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超级英雄。

这些无意、非自愿却深刻影响他的事件,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代价:它们分别赋予了彼得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责任。因为本叔叔和梅婶婶对他倾注了爱和关心,他有责任要爱着他们;他有责任要照顾他暗恋的女人;正如章鱼博士提醒他的那样,他有责任用自己无与伦比的才智造福全人类;他还有责任要背负超能力带来的天赋与诅咒。

早在他下决心前,这些非自愿的责任就决定了彼得·帕克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首先是因为那些无法控制的因素:他的生活、家庭教育、与生俱来的和超自然的力量。某人生活中这类不能控制的因素,就和我们作出的选择一样,都声称自己“成就了我们”,这二者都让蜘蛛侠变得独一无二。我们和彼得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可不该惊讶的是,我们之所以能成长为这样,仅仅是通过模仿他人,就像彼得以本叔叔为榜样,你以蜘蛛侠为榜样。我们的个性往往在对他人的依赖中形成,所讲述的私人故事,总是从他人那里获取灵感,也包含了他人的故事。

你可能会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你只有责任去做那些你承诺过的事,仿佛你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通过意志行为创造自己的身份。但你随后意识到自己昨晚忘了给妈妈打电话,你还要在姐姐生日那天寄贺卡,你不得不铲净门口台阶的积雪、撒盐化冰,以免隔壁的老人家滑倒。你的的确确没有选择这种责任,要照顾自己、家人和邻居,以在各种行为中追求好和正确的东西——但是这些责任毫无疑问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假装这些责任不存在并不会让你变得强大、独立,相反,你会变得无情又愚蠢。只有当自由选择的时刻与非自愿招致的责任相遇,当你要抉择如何回应基本的责任时,你才能积极地成就自己。对彼得·帕克来说也是如此,他有足够的智慧去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履行责任的方式。

电影《蜘蛛侠2》剧照

其他几类情况也深深触动着我们:我们希望自己有的选,但希望却落了空。梅婶婶希望本叔叔还活着,玛丽·简希望自己有个尽养育之责的父亲,J.乔纳·詹姆森希望玛丽·简能做她儿媳妇——或者,她至少不要在祭坛边抛弃他的儿子,落得个尴尬的收场。这类愿望源于那些我们没能干涉的事,我们为此懊悔。彼得懊悔他要为本叔叔的死负责,哈里懊悔他愧对了彼得和玛丽·简,弗林特·马可懊悔他杀了本叔叔,懊悔自己成为沙人胡作非为。这些事情一旦酿成,就无法挽回。生活就是如此。我们再次回到彼得那句伟大的道德真理:我们的确可以选择当下的行为。彼得可以全心全意地践行本叔叔传授给他的智慧,哈里可以选择帮助他的朋友们。马可则能选择向彼得自首,真正地过上归隐的幸福生活。

所以,假如选择意味着能够决定我们的基本责任或是行为的后果,那么我们并不总是有选择的余地,但是我们的确总能选择要如何回应基本责任以及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像哈里那样,选择做“最好的自己”。(但愿我们能比他更及时!)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对自己有足够多的了解,以确定“最好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而这——你是不是在想,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就要仰仗讲故事的力量了。

什么是讲故事

故事是什么?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对此的回答可能是他所有著作里最简练的话了。故事富有整体或完整性,有“开头、经过和结尾”。艺术,包括讲故事的艺术或技艺,是对生活的模仿。故事是好的,无论它是戏剧、小说、漫画还是电影,因为它用一种引人入胜又让人信服的方式模仿生活,教会我们关于自己人生的道理。亚里士多德解释说,引人入胜的故事能带来巨大的快乐和价值,不仅是因为表演的情感效应,还因为我们从表演对人类行为和个性的模仿中学到了东西。我们对故事的情感参与让这种学习成为可能。即便是荧幕上那些不愉快的情节,也对我们了解人性有弥足珍贵的价值,比如彼得决定放弃蜘蛛侠身份后抛弃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它们还教会了我们界限、可能性、诱惑,还有那些我们可能做出的光彩的举动。

就像我们通过关注戏剧性的故事,以了解整体的人性、理解独特的个体,我们也通过讲述自己的生活故事开始了解自己。正如艺术模仿生活,自省的生活也模仿艺术。也就是说,我们学着把讲故事的技艺运用到将发生的故事或者自己生活的繁杂故事中去。蜘蛛侠电影描述了彼得的人生,而讲述故事的人是彼得,他用画外音介绍,偶尔还评论两句。这是彼得的故事,这也是彼得讲述的故事。他可以把我们当作听众,因为他已经练习得太久,难以再向自己复述。通过这种练习,他学会了拣选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些对他成为现在的自己有重大影响的时刻,这样他就能够在人生的中央回顾起初,同时面向生命的结尾。

故事和人生一样,有开头、经过和结尾。我们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因为我们有父母和其他养育我们的人。我们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才能、愿望和遗憾。我们要面对人生中那些重大挑战的时刻。我们通过预期这一切的意义来理解它们——也就是说,要对生活中那些宏伟的目标略知一二,才好去努力实现。在史诗故事和传说中,对目标的预期是追求目标的基本要素之一,我们应该学习这些故事,只有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才能理解我们的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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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美德》

为了看清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和情绪论的真面目,也为了讲好自己的故事,我们需要重新寻回一个概念,即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故事都和无数他者的故事相互联结,这张故事网也联系着长远的历史过去。比如,彼得告诉我们,他的故事“就像任何值得讲述的故事一样,是关于一个女孩的”(《蜘蛛侠》)。那个女孩是玛丽·简,当彼得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不可能回避他们的故事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然而,这也是一个关于他婶婶、叔叔、朋友和敌人的故事,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电影和漫画向我们交代了其中的一部分。反过来,他们的每个故事都与其他故事相互关联,等等。当然,这些都是虚构的故事,不过请记住亚里士多德的话——艺术是对生活的模仿(还要加上一点修饰!)。

麦金太尔写道:“人在行为和实践中,如同在他的虚构中一样,本质上是一种讲故事的动物……只有回答了‘我属于哪个故事?’我才能回答‘我该怎么做?’”我们在相互关联的人生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很大程度上已经由我们自己编写好了剧本,但如何扮演这些角色则取决于自己。衡量我们所扮演角色的内在品质——女儿、学生、母亲、朋友、公民、木匠、商人等——是衡量真正成功的标准。我们还可以回顾曾扮演的角色,以及它们是怎样成为我们整个统一的生活(有开头、经过和结尾的整体)的一部分。我所说的“结尾”不是指生命的终点,我指的是目标或目的的完成。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当我们对行为进行理性分析时,后果就是分析的起点。

假如没有目的、目标或者好处(这些词在这里是同一个意思),我们就无法指引自己去做什么。当我们反思基本的伦理问题时,同样的实践推理结构也在起作用。“我应该怎样生活?”我们会追问:对人类整体或个人来说,目的或好处是什么?我们用语言和行动报以回答,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对人生的叙述。麦金太尔在谈到我们的追求时,写道:“人类生活的统一性是叙事追求的统一性。追求有时会失败、受挫、放弃或分心;人类的生命也可能在所有这些方面失败。但作为一个整体,衡量一个人一生成败的唯一标准,也就是一场已叙述或即将叙述的探索中成败的标准。”

彼得在追求一种负责任地使用力量的生活。他遇到了挑战,有时几乎在追求中失败,但他通过重新专注于目标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在那些几近失败的时刻,彼得忘记了自己是谁,比如《蜘蛛侠3》中他在爵士俱乐部的表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与其他叙事之间交互的重要性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梅婶婶及时的智慧还是教堂的钟声,都召唤他清除心中的仇恨——因为这些帮助让蜘蛛侠回想起了自己的追求。在回想追求时,他又想起了自己。彼得成为蜘蛛侠并不是受人雇佣,但如果他不扮演蜘蛛侠,他的生命将在浪费与毁灭里告终。只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才能收获幸福。

但是等一下!彼得·帕克因为有了超能力,而不得不面对如此多的挑战,这样公平吗?有些人有义务照顾生病的母亲而不能去上大学,这样公平吗?有些人有义务在社区、大学、教会或企业里担任繁重的领导职务,这样公平吗?不,不公平。可那又如何呢?抱怨扮演各种角色时强加给我们的义务,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角色、义务和任务要完成。如何回应它们决定了我们人生的成功与否,即我们的行为有多道德。

不是每个耀眼的行为都是道德的

正如我们能够且应当区分虚构作品的好坏,我们也能够而且应当区分不同的生活方式——尤其要注意区分生活中的好、坏和丑陋。

例如,学生是我们的身份之一,那么我们要做的事就包括了阅读、记笔记和反思。实践这些事是学习的一部分。假如我们追求、实现学习的益处,即为了学习知识本身而学习,并且达到能够传授给他人的地步,那么我们就能算是好学生了。在这里,学习本身就是一件好事,而假如你学习只是为了通过考试,那么即便拿到了优秀,你也不能算个好学生。作为一名坏学生,你同样可以和好学生行相同的事,但从决定你是否是好学生的角度来看,你的动机不纯这一事实十分重要。在这里,正确的标准是好学生内在的好,而非别有用心的好或外在的好。想通过考试没什么错(当然没错了!),好学生和坏学生都想取得好成绩;差别在于,好学生的行为主要不是由外在好处驱使的。

仅仅为了正确的理由做正确的事是不够的,我们这样做还应该因为我们正是这样的人。然而,以错误的理由去做正确的事,实际上——从整个行为道德价值的角度来看,包括执行它的行为者在内——是在从事某种欺骗,而且往往是一种自欺。我们应该努力成为品格一贯优良的人,成为他人可以信赖的人,成为那些在人生故事里不断深化和成长的人。

蜘蛛侠是如何达到标准的?这一标准就是,做正确的事出于正确的理由,并且还因为拥有善良的品格。我们从未见过蜘蛛侠行事恶毒,假装努力在做正确的事,可其实难言正确——这是恶人的行为。但是,我们的确见识过他偶尔的失控(也就是不能控制自己),让复仇的欲望遮蔽了正当的理由。通常,我们会见识到他的节制(也就是自我控制),为正确的理由做正确的事,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要和自己的激情作斗争。这一点,最明显地体现在——他努力要全面地接受自己的人生追求,即在放弃他所渴望的其他事物的同时,利用自己的超能力为更大的善而奋斗。然而,总的来说,这正是我们最喜爱的紧身衣男子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我们看到,蜘蛛侠在三部电影中发展出了真正的美德。他的性格变得更加深沉,变得更加诚实、聪明、公正、慷慨,富有同情心,并且勇敢。

蜘蛛侠故事的美德

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履行好义务、完成好任务都需要美德。事实上,彼得已经拥有的美德和正在发展的美德,使他能够追求真正永续的好处,这些好处对他人生故事的重要特征来说,是内在的。麦金太尔描述了美德如何使之成为可能:

因此,美德应当被理解为某些气质,它们不仅能维系实践,让我们得以获取内在于实践的好处,而且通过让我们克服伤害、危险、试探和分心,来支持我们对善作出相关的探索,并且向我们提供日益增长的自我认知和对善的知识。我们当然会发现彼得在与伤害、危险、诱惑和分心作斗争。然而我们也会看到他对美德的依赖,包括他已经拥有的美德和他正在努力获取的美德,这些美德支撑着他忠实地履行蜘蛛侠的职责。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自《<蜘蛛侠>与哲学: 追问的蛛网》一书([美]乔纳森J.桑福德(Jonathan J. Sanford)主编,王思涵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折射集,202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