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入朝作战70周年,洛淑景老师在2015年创作下此文,虽然文章只写了“二舅”一人,但“二舅”的故事,何尝不是万千志愿军的缩影。谨以此文,向当年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战士致敬!

二舅是一个享受离休待遇的高级工程师,一辈子从事技术工作。他早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炮二师30团任通讯参谋。在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中负伤。伤好后,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数点”。

二舅后来转业到地方,先后在郑州发电设备厂、中原铝厂工作。他是郑州最早搞数控模具加工的人。改革开放后,率先成立了 “郑州鑫模工贸有限公司”。儿女们都搞企业,现在资产都在几百万、上千万。并由此带动家乡许多年轻人从事这项产业,解决了许多人的就业问题。

二舅是一个活泼开朗的老头。他总说自己是个幸存者。在朝鲜,他有多次死亡的可能,都奇妙躲过。

从学生到军人

土改时,外婆家的门楣上挂了两块牌,一块是地主牌,一块是光荣军属牌。一会儿,外面敲锣打鼓斗地主,外婆吓得心惊肉跳;一会儿一队人又敲锣打鼓,来给军属送米、面、肉,还有大红对联。外婆说:“唉,好吃难消化啊。”

地主牌,不消说,外婆家是地主,而光荣军属牌,则是指二舅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此时正在朝鲜作战,是当时舆论宣传的“最可爱的人”。

而二舅当兵,多半出于无奈。1948年大陆快解放时,外爷举全家之力供养的两个“洋学生”:二舅三舅,正在省会开封上高中。解放军第二次攻打开封城,学生分成两派:一部分随国民党南迁最后去了台湾,一部分跟共产党走参加了解放军。二舅选择了后者。

但说他参加解放军纯粹是为了革命,那也不尽然。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供弟弟上学。当兵打仗很危险,兄弟俩不能都去。他就和三舅商量:“我去当兵,你继续上学。”

读到高二的二舅,因为时局动荡无法完成学业,他就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他以为共产党也象国民党,抓壮丁,自卖本身也能挣俩钱。谁知解放军是义务兵,一月就那几块钱津贴。三舅后来也上不成学了,就参干到中南局团委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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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参军的部队是四野。当时学生中传说,林彪的四野,是属于国际共产党的,而二野、三野是中国共产党的,他当然要选择国际共产党的。部队举办机械化学校,有摩托班,这班那班,实际上是审查每个人的历史。三个月,先讲两个军队的性质,为人民服务,共产党是干什么的,然后查历史,写自传,互相查。二舅是青年学生,历史自然没问题。在许昌三个月学习结束后,他被分到四野特种兵炮二师30团当文化教员,师长是朱光。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二舅所在部队集结北上,到辽宁本溪军训,声援朝鲜。10月份开始换服装,战士服、军官服,都和朝鲜人民军一模一样。还有使用的毛巾等物品,不准带一个中国字。出发前,二舅还代表全师团员在誓师大会上宣誓,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勇敢杀敌,消灭美国鬼子。战士们摩拳擦掌,准备跨过鸭绿江,与美帝决一死战。

10月19日夜,朝鲜首都平壤沦陷日,他们从辽宁安东(今丹东)宽甸秘密过江入朝。二舅看到的朝鲜人民军,被联合国军打得稀里哗拉,那真叫兵败如山倒啊。二舅他们向前进,朝鲜人民军向后撤。二舅说,当时四野有很多朝鲜人,在1949年10月以后,全部从解放军里抽出回国,组成两个师,就是准备打这场战争的。

好了,现在入朝了。二舅他们是摩托化部队,人员穿戴皮帽子、皮鞋,全部美式装备,感觉很优越。原想道路畅通,有地图,前面车开着。谁知道夜里行军,白天隐蔽。行军时不准开灯,速度极慢。走到一个叫松树岭的地方,一夜都没有翻过去。第二天天一亮,糟了,敌机飞来了。赶快伪装,用树枝子、草木掩盖车辆、大炮,人员赶快下车疏散,不敢在公路边停。但队伍太长,目标太大,敌机又飞得很低。第一次行军,他们损失很大。车辆、大炮被炸毁,人员牺牲。以后慢慢就好一些。

在朝鲜战场

第一、二次战役,步兵打得很好。二舅没有参加上,因为步兵进展太快,炮兵用不上。你还没有进入阵地,那边就打过去了。于是他们干脆把大炮隐蔽起来,跟在步兵后面运给养,打扫战场,往国内拉战利品。

美国的吉普车拉到元山火车站,还没有卸下来就被我军缴获了,也有打坏的,修修还能用,他们就把车拉回国内。还缴获了许多大炮。入朝时他们携带的是美国的一五零炮,独角式的,比较落后。现在缴获的是美国一一五开架式大炮,先进多了。连炮弹带炮筒都有了。拉回国内训练了三个月,二舅这时也不当文化教员了,改学军事。他被派到团里搞通讯,管理电台、无线步话机、有线电话架线等,负责上下联络。毕竟有文化,什么都学得快。在团里干了一年多,他就被分到营里当通讯参谋。

二舅说,抗美援朝时咱们的通讯设备比较落后。无线保密性差,很容易被截获。南京出产的步探机,发射不远,还有死角,干急联系不上。电台还是手摇式的。因此战场上主要靠有线电话来保证联络。但有线电话比较糟糕,伤亡率很大。打起仗来,电话不通,通讯兵马上要去查线。而这时往往是敌人炮火正猛烈的时候。

在上甘岭战役中,他们团配合15军作战。团参谋长就在秦基伟的指挥所里。眼见电话线被炸断,电话不通,参谋长急得大骂。阵地上设有查线站,不多远一个。二舅也急得一头汗。他命令通讯兵下去查线,那人说:“现在炮火打得正厉害啊!”二舅骂道:“妈那个B,打得不厉害,要你干啥?赶快查去!”那人就赶快去查线。二舅说,打起仗来不骂人那是假的,急了都会骂人。在这次战斗中,二舅由于表现勇敢,圆满完成任务,还立了一个三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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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次战役时,二舅负责打扫战场。那次很危险,差点当了俘虏。一个参谋长,两个参谋,开着美国的重卡,带着二、三十个司机,他们的任务是拣车辆,拣重型武器。二舅亲眼看见被打死的黑人,尸体涨多大,非常吓人。还有一种地雷,引线很细,埋在地下不容易发现,一绊住就爆炸。他说战场上分工非常明确,谁不管谁。不象电影上说的那样人道主义。他亲眼看见一个伤员在一边呻吟“唉哟唉哟,给我点水吧。”但二舅不能去管他,因为他的任务不是收救伤员。

这次战役,志愿军胜利了,但是伤亡很大,是一次不圆满的胜利。那一天,天上下着雨。他们开着车一路往前冲,很快就到了朝鲜南满里,都快到汉城了。迎面退下来的步兵,上去就给他们一梭子,大喊:“前面就是敌人,你们还往哪儿去?”他们赶快和师部联系,师部命令:“立即后撤!”退下来后,所有人都一阵后怕。因为他们差点就进到敌人的包围圈里当了俘虏。这次战役中,我军被俘人员最多。180师近7000人被俘。因为敌人已经掌握了我军的情况,你最多带七天干粮,弹药也带不了多少,最后弹尽粮绝,人家包围上来了。

二舅说,在朝鲜,是炮兵对炮兵打。你一打炮,就有火光。人家就知道这里有目标了。你照我打,我照你打,想撤都撤不出来。这就看谁的火力大,还看旁边有没有支援。如果旁边再隐蔽几门炮,两个打一个目标就好办。一般都是几个炮兵群,互相支援。炮兵进入阵地,一般都是先试射,角度、距离是多少,然后几门齐发打目标。在上甘岭战役中,我们的炮是隐藏在山洞里,打时推出来,不打时再推进去。

二舅说,上甘岭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一开始咱们要攻,后来咱们没有攻,他们倒攻上来了。15军还是很能打的,从1952年10月份开始,一下打了一、两个月。双方距离太近,飞机也用不上。最后死了很多人。咱们最后用了苏联的“喀秋莎火箭炮”,杀伤面积很大。美国人就说咱们残忍。上甘岭战役一完,美军“死不起”,就开始和谈。

受重伤九死一生

在朝鲜,二舅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战争是残酷的,由于敌人的狂轰乱炸,他们整天钻山洞住坑道。那时一个营三个参谋,二舅是通讯参谋,还有一个侦察参谋,一个作战参谋。一天早上,作战赵参谋走出坑道,喊二舅道:“小王,今天天气不错,出来透透气!”二舅说:“我不去,值了一夜班,我要睡觉。”赵参谋就一个人上去了。

不一会儿,上面步兵打来电话说:“这里倒了一个人,是不是你们的人?”二舅一听,糟了,赵参谋上去了。原来赵参谋上去不一会儿,敌人一个排炮打来,赵参谋中弹受伤。抬下来后,一检查,哪儿都没事,就是大腿根动脉受伤。流血过多,牺牲了。

还有一次,敌机轰炸,二舅刚跳出坑道,坑道就被炸塌了,五名战友全部被捂在里面。而二舅最后负伤这次,也十分惊险。

打罢上甘岭,部队要往东西海岸转移,防止敌人从两栖登陆。因为朝鲜人民军曾吃过这种亏,当初都打到汉城了,结果人家从仁川登陆,把人民军彻底打垮了。所以这次吸取教训,在中线打罢上甘岭,部队立即向东西海岸集结。

炮兵就怕行军。步兵行军可以抄近道走小路,而炮兵必须走公路,所以还是白天隐蔽夜里汽车拉着大炮走。山路,路又不好。白天要侦察好,派人撤上路标,晚上汽车开时照着路标走。

本来是夜间行军,但这天,天上下起了小雨,不怕敌机来轰炸了。参谋长就命令部队提前行动。二舅是负责通讯的,他说,“你们可以提前行动,我提前行动不行。我要和师部团部联系,约好晚上八点通话。现在撤了怎么办?”

那时通讯设备落后,每次都要约好,下一次什么时间通话,然后到时候双方同时开机。参谋长就说,“那给你留下一个中卡,载着电台,还有你那辆三轮摩托,你们随后赶上部队。同时注意哪个连走错路了,收容一下。”

二舅说好。晚上八点和师部团部通话后,二舅打发中卡载着电台,还有通讯人员先走了。他和19岁的通讯员小张,还有一名朝鲜翻译,三人乘三轮摩托走。小张开车,翻译坐后边,二舅坐在摩托车斗里。途中要通过一个封锁线,敌机经常来这里扔炸弹,有子母弹,还有定时炸弹。在这个封锁线附近有我军的高射炮,高射炮打得敌机不敢低飞,因此它每次飞在高处扔了炸弹就走了。从这里通过的部队很多,不可能不碰着炸弹,所以这里我军还设有一个野战医院,以便随时收治伤员。

封锁线过了两次。第一次过去没有问题。小张说,咱再过去一下吧,看有没有掉队的。二舅说行。刚过去就看见师部派到营里搞宣传的万科长,开的吉普坏了。喊二舅:“小王,小王,我的车坏了,你们部队前面有修车的没有?”车虽坏了,但还能开。二舅就说,“有啊,你开到前面拐弯处找人帮你解决。”但通讯员小张太热情了,连说,“走啊,走啊,我们带着他过去。”这一拖延不大要紧,刚好就赶上敌机扔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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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前面人民军开的一辆嘎斯车,撞上了一颗子母弹。子母弹是一碰即炸,杀伤力很大。紧随其后的二舅只听“轰”的一声,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当时心里还有一丝清醒,心想,上甘岭时赵参谋是动脉出血死亡的,就用手在全身摸看哪里出血没有。随之就昏迷过去了,在昏过去的一刹那,他心里还想,完了,完了,我就死在这个地方了。

二舅最后是被野战医院救走的。面部、眼睛全部粘连在一起,四颗门牙也被打断,右脚被穿两个洞,右腿也受伤了。这一天是1953年3月9日,二舅记得很清楚。据后来到场的人讲,他们到达时,现场只找见了一条大腿。但不知道是谁的大腿。小张和朝鲜翻译当场被炸死,坐在摩托车斗里的二舅,幸免于难,被野战医院救走。部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的下落,就把他们全部报为烈士。

二舅在野战医院动第一次手术,取出右脚上的弹片。一个星期后,转回国内安东医院。下火车时,他头上缠满绷带,头肿多大,把一个小孩都吓哭了。在安东医院,女护士把他全身的衣服脱光,对着水管子哗哗冲洗,然后给他换上全新衣服。从战场上下来的衣服全部烧掉,因为当时怕敌人使用细菌战。在安东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又转到吉林医院,动了多次手术。

半个月以后,他清醒过来了。心想,成了瞎子,残废人,脸也毁容了,今后咋办?当时他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心想,自己要象保尔·卡察金一样,瞎了也要为党工作,就在医院里跟上人家学俄语。时间长了,慢慢眼睛不粘连了,能看见光了。但脸上的炸弹皮太多太小,没法取,留下无数的“小数点”。治疗脚伤花费了很长时间。手术后,外面治愈了,里面却化脓了。原来是穿的皮靴上的毛扎进了骨缝里,造成骨髓炎,感染了。这样又开了两次刀。最后又转到黑龙江绥化医院治疗眼睛,取出眼睛里的异物。

二舅说,医院最怕伤员。人受伤后,心里失衡,脾气爆躁,不服从管理,经常有伤员和护士吵闹。医院就让二舅当休养排长,做说服工作。二舅说:“闹啥闹?咱们负伤,是为了国家。现在国家又给咱们治疗,咱们要是不配合,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在他的说服下,许多伤员开始配合。

一年后他才和自己的部队联系上。部队这时已回国,转到河南许昌五里店。伤好后,他回了一次部队。战友们都认不出他来了,大家说他像一个刚从井下上来的煤矿工人,脸上沾满了黑点。营长告诉他,朝鲜烈士陵园还有你的名字呢。当时把你们三个人都报上去了。谁知你命大,还活着!营长还告诉他,如果不负伤,部队当时准备送他到长春通讯学校深造呢。因为他是学生兵,有文化,打仗比较勇敢,任务完成得比较好。但现在,深造不成了。

随后二舅就一直在洛阳荣校养伤,等待分配工作。他当时最崇拜的人就是苏联英雄保尔.卡察金。保尔一生都在工厂当工人,他也要象他那样,当一个最革命的工人阶级。因为他是干部身份,一开始他被分到省教育厅。省教育厅在开封,办公设施很好,桌子椅子都明晃晃的。但他坐不惯办公室,抱着铺盖又跑回来了。最后河南工业厅招人,二舅报名参加。随后先在郑州发电设备厂,后到中原铝厂工作,直到离休。

在野战医院,他被定为三等甲级伤残。后来有战友说,“我的伤比你轻,都定成二等乙级了,你怎么不要求要求,让给你定高一些?”二舅说,“那么多战友在咱眼前牺牲了,咱能活着,都够幸运了,还要求什么级不级的?再说,那时一心革命,哪懂得什么级别?”

如今年已85岁的二舅,冬天飞海南,夏天住青岛,日子过得很幸福。前些天,他打电话说,这次沾抗战老兵的光,每月又给增加了500多元,工资足够花了。话音中充满了快乐满足。

骆淑景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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