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瓶梅》“男二号”的起起落落,看“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生

乔志峰

《金瓶梅》的“男一号”,当然是西门庆。但他在100回书里,只活到第79回,就一命呜呼了。其后,《金瓶梅》还有21回,写西门庆死后的事情,可以称之为“后西门庆”时代,收束全书,交代各色人等的命运和大结局。在这部分内容里,有一个人表现非常惹眼,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描述了其颇富传奇性的经历。这个人,就是陈敬济。如果一定要给《金瓶梅》选个“男二号”,没有人比陈敬济更有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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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娶了西门庆已亡故的前妻留下的女儿——西门大姐为妻,原在东京居住,后来遭了变故,便带着箱笼床帐家伙投奔岳父,就此在西门庆家住了下来,相帮着管些修房盖屋的事务、管工记帐,也逐渐介入西门家的生意,做个管事。

这陈敬济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端的十分俊秀风流。并且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书中写道:“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琵琶笙筝箫管,弹丸走马员情。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只一句“见了佳人是命”,便活脱脱写出陈敬济的“特色”来,他短暂的一生中,屡屡得到佳人青睐,从中受益匪浅,甚至改变命运。但临末了,却还是死在了这色欲上头。

陈敬济住进了西门家,第一次看到潘金莲,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从此后,日思夜想,寻思着如何才能偷上手。潘金莲是陈敬济岳父的小老婆,从辈分上看,应该是他的岳母,陈敬济也以“儿子”自称,一口一个“娘”叫着,谁料想动的却是那般心思。

陈敬济不仅有色心,还有色胆,自此后以各种借口接近潘金莲,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惮。西门庆死后,两人哪管他尸骨未寒,觑空子勾搭成奸,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撏,通无忌惮。不料一日被丫头春梅撞见,潘金莲为了封春梅的口,让陈敬济干脆将春梅也收了。这一回书,便叫作“陈敬济弄一得双”。春梅在陈敬济后来的人生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既帮了他大忙,也葬送了他的性命。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敬济和潘金莲的龌龊事儿,还是被丫头秋菊发现了,秋菊平日里遭潘金莲虐待,这回捏住了短儿,焉能放过?到处跟人说,还多次向大太太吴月娘检举揭发,终于揭破了私情。于是,将春梅领出去卖了。陈敬济也不再遮掩,就露出了本性,在家里不三不四说话,连吴月娘都不放在眼里。一日,吴月娘生的西门庆遗腹子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敬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像我亲生的,听我的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竟然暗示自己跟吴月娘有染,孩子不是西门庆的,是自己的骨肉。旁人都听得呆了。吴月娘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听人告知了这般言语,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吴月娘哪咽得下这口气,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请进陈敬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下,问他:“你知罪么?”那陈敬济也不跪,转把脸儿高扬,佯佯不采。月娘大怒,于是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的众妇人看见,却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法儿,怎得脱身。”于是扒起来,一手兜着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敬济自知也立脚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径往他母舅张团练家,他旧房子自住去了。

打不过女人,就脱裤子,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是极为罕见了。自从脱了裤子、离了西门家,陈敬济的人生就如同开了挂,跌宕起伏,而又波谲云诡。

潘金莲也被赶出来,陈敬济想买了厮混过日子,因为手头没钱,错过了。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等一帮狐朋狗党,日日花天酒地。不多时,气死了老娘,逼死了老婆西门大姐,被吴月娘告了一状。与人做生意,又被坑了本钱,把家财败光,一个世家公子,沦为街头乞丐。花子头儿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当然不是白给的,就将陈敬济那个了。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真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自此后,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话说清河县城内有一位忠厚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因家中后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杏庵居士曾与陈敬济的父亲交好,也曾看着他长大。陈敬济想起他来,便生出求助之心。

一天,杏庵居士正在门口站着。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

向前趴在地上就磕了个头。杏庵居士赶紧还礼,问道:“这位小哥,你是谁呀?我老眼昏花,不认得你。”陈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便问:“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随即诉说了自己如何被赶出来,如何死了老婆被岳母告了,如何做生意被人坑了,现如今做了叫花子。

杏庵居士不由叹息:“你家以前那样的根基,怎么就流落到要讨饭吃呢?真是可怜!”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管了他一顿饱饭。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吩咐说:“贤侄啊,这衣服鞋袜你穿上御寒,铜钱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

这陈敬济趴在地下磕头谢了,应承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

谁料这陈敬济,嘴上答应得好,出来却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每天只在酒店面店吃吃喝喝。想来也是,像他这种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纨绔子弟,又哪里会做个小买卖,自己养活自己?还在银子里掺假(类似做假币)使用,被官府抓了狠打一顿。没几天,不仅钱花光了,连棉衣、袜子也换吃喝了。没奈何,只好还做老本行,到街上要饭吃。

过了些日子,陈敬济又跑来找杏庵居士,跪下只是磕头。杏庵居士见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就问他:“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多少也算要点脸,还有“无言可对”的时候。

杏庵居士又劝说一通,将陈敬济让到里面,拿饭来给他吃饱了。又给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嘱咐他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

陈敬济嘴上答应,可拿了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忍不住手痒赌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陈敬济无奈,只好挨挨抢抢,走到老者身前,趴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知道烂泥扶不上墙,说道:“贤侄啊,这样不是长法。我有一个去处,很清闲,还能吃饱饭,就怕你不去。”陈敬济哭道:“只要能安身,不管是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去。”于是杏庵居士说出晏公庙来,说是庙,其实是道观。原来,是要介绍陈敬济出家做道士。陈敬济倒是满心欢喜,连称“老伯看顾,可知好哩。”

于是乎,陈敬济就出家做了道士。你以为这小子从此后潜心修道、不再招惹是非?呵呵,他哪是这安分守己的人儿。那时候的某些所谓道场,已然沦为骗取钱财的工具。这晏公庙,当然也赚得个盆满钵满。陈敬济发现大师兄金宗明是个酒色之徒,男女通吃,就与其纠缠在一起,掌了大小房门钥匙,偷出观内钱财,去那码头上厮混,又开启一段新的吃喝嫖赌荒唐生活。后来连他师傅,也被他气死了。

好景不长,陈敬济跟粉头鬼混时被地头蛇抓了,送到守备府问罪。守备看是道士不受清规,下令先打20棍。却凑巧被一人认出。你道是谁?原来便是春梅,被卖到守备府,深受守备宠爱,又生得一子,便册正做了夫人。春梅在西门庆家跟陈敬济有染,勾起旧情,于是费了一番周折,假认了表弟,招来守备府,再续前缘,只瞒着守备一人。这当中,陈敬济又被一个包工头玩弄,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再添一次并不光彩的经历,却也再次上演了“否极泰来”的人生传奇。

为掩人耳目,春梅还给陈敬济娶了位貌美如花的葛翠屏小姐为妻。这陈敬济,再次咸鱼翻身,以守备老爷小舅子的身份,过上了幸福且性福的生活。守备前线打仗,还虚报了军功,为陈敬济谋得参谋之职,冠带荣身,竟然成了军官了。

话休絮叨,再后来,只因陈敬济、春梅偷情时密谋摆布守备亲随张胜,被张胜听见,遂杀了陈敬济,春梅侥幸得脱。一代风流浪子,堪称“西门庆第二”的陈敬济,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青春不上三九,一命呜呼了。

这陈敬济的一生,是荒淫无度的一生,也是荒唐可笑的一生。有钱就花天酒地、及时享乐,无钱就沦落街头、乞讨度日,甚至不惜沦为乞丐头、道士师兄、包工头等同性的玩物。但他的一生,却又是传奇的人生,何止是三起三落,又何止是大起大落,简直如坐过山车,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尤其神奇的,是每当他跌入泥沼,看似无法自拔,却总能遭遇贵人(或觊觎其男色之人)扶助,时来运转,化腐朽为神奇,令人啧啧称奇。

只可惜,不管起落几次,不管跌落时遭受了多大的苦楚和侮辱,一旦条件稍好一点,陈敬济立马好了伤疤忘了疼,绝不吸取任何教训,立即便会忘乎所以,变本加厉胡混,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特别是杏庵居士一节,入木三分地写出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形象。好在杏庵居士虽然忠厚善良,却也明白“救急不救穷”的道理,看陈敬济无可救药,只好将其介绍到庙里,以为这就可以永保其温饱了。哪知道这种二世祖、纨绔子弟,怎会安心青灯黄卷度日?更何况,庙里亦非一方净土,甚至比尘俗中更俗、更肮脏,陈敬济去了,岂非如鱼得水,生出新的幺蛾子?

相对于西门庆欺男霸女、坏事干绝,陈敬济其实并无大恶,只是好色、不长进、醉生梦死、没心没肺罢了。陈敬济“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生,在那个时代绝非个例,而是有一定的普遍性。明朝中后期,整个社会经济发展了,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物质前所未有地丰富,可与社会发展相对应的道德体系却未曾进步,依然停留在腐朽落后的封建礼教那一套上面,礼崩乐坏、人心轻浮、社会风气污浊不堪,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酱缸之内无清白,陈敬济的荒唐,既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打着深深的时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