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湖人队夺得2019-20赛季NBA总冠军，勒布朗·詹姆斯当选总决赛MVP（即FMVP）。从那天起，互联网上一阵腥风血雨。
当然会这样。当世第一再建新功，攀上新的人生巅峰，人们总会讨论他是否已成“千古一帝”，当世第一等不等于历史第一，GOAT（the Greatest of All Time）有没有换人……
我加入过类似的争论，一度还很热衷。在篮球媒体圈扑腾的那些年，我大大小小应该写过二十来篇有关GOAT的文章，只是那些文章的主角不全是勒布朗·詹姆斯罢了。
现如今我不争了。一是因为我也三十好几，再几年就四十不惑了，我不再有那个热情和闲心去参与争论，你们爱咋想咋想，谁还改变得了谁？二是因为我早就体悟到，一时一地的争执对于这个话题得出结论没有任何帮助——如果勒布朗·詹姆斯能够超越迈克尔·乔丹成为世人所公认的GOAT，那么到詹姆斯退役那一天，结论自会摆在那里，争无可争；反过来，如果詹姆斯后面的职业生涯没有添加起足够把乔丹拉下马的历史功绩，那么到他退役那一天，结论也会摆在那里，用不着争。
你以为乔丹超越前人的GOAT地位是靠20世纪90年代的媒体和球迷斗争出来的么？
“一冠超乔丹”，这集我看过。十年之前，洛杉矶湖人上一次登顶之时，科比·布莱恩特就被推到“一冠超乔丹”的位置上，是那场腥风血雨的漩涡中心。相信我，那阵风雨不比眼下柔和。
后来呢？后来科比没有再接近NBA总冠军的机会，腥风血雨也就逐渐偃旗息鼓，乔丹在GOAT的位置上又坐了十年。到科比退役，再到今年科比不幸辞世，我们谈起他在篮球世界的历史地位，就有一个比较公允的定论。热乎劲儿过了，终究会回归理性。而在被科比影响和改变的那一代篮球迷心目中，不管科比有没有超越乔丹，他都是无可取代的，他的光彩并不因最后的定论而有所黯淡。
我不是号召你们不要争。这是你看球的乐趣所在，想争就争，往死里争，痛快了算。
我只是说，不管你们眼下争赢了争输了，对于最后那个结论都不会有丝毫影响。痛快痛快就行，别玩命。
运动员之间或许有高下之分，但是绝没有哪一代球迷会比另一代更优秀更伟大。被蔡徐坤的粉丝惹急了，就有成千上万人站出来给周杰伦打榜，可这并不意味着杰迷比IKUN更伟大，反过来也一样。
这世界很现实的，今天的热点明天就忘了。去年夏天在多伦多夺冠，卡哇伊·莱纳德一时风头无两，各种行为与选择都有正当合理甚至“就该如此”的解读。今年呢？输了呢？航母沉了呢？洛杉矶快船队中老人看不惯莱纳德搞特权的故事就出来了，“现役季后赛第一人”的吹捧也随着对丹佛掘金抢七大战的22中6而烟消云散。
社交媒体时代，人们的记性越来越差，站队与争吵变得越来越草率，结论也因此越来越经不起推敲——不要紧，也没多少人真的去推敲。
勒布朗·詹姆斯全力追赶“芝加哥那个幽灵”，这是他亲口陈述的剩余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使命与动力。但实际上，对詹姆斯历史地位威胁最大的，并不是乔丹。
詹姆斯刚拿到四冠四FMVP，正处在自己运动生涯的最高峰，现在这个时间点，和他站在一边太容易了。
却不会一直这么容易。
拉里·伯德曾经预言：“我所知道的是，人们总会忘记那些过去的伟大球员究竟有多伟大。这在我身上也会发生。”（All I know is that people tend to forget how great the older great players were. It'll happen that way with me, too.）
这话是1986年说的。1986，那是伯德处在自己运动生涯最高峰的时候。他那年完成了NBA年度MVP三连庄（迄今为止NBA历史唯一一位，乔丹、詹姆斯都没做到），也率领波士顿凯尔特人如愿赢得总冠军。那时候媒体没有现在发达，倒也有杂志对伯德进行了GOAT的身份讨论。
在那样的时间点，伯德贡献出如此睿智深刻的人生观察：1. 你们现在夸我伟大，可能是你们忘了以前那些人拉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2. 我有一天也会被你们以同样的姿态抛弃。
是这样吗？伯德预言的事情发生了吗？发生好几轮了吧？仅仅两年之后，伯德的一生之敌“魔术师”约翰逊实现两连冠，就锁定了比伯德更高的历史地位（伯德没拿过两连冠）；十多年后，乔丹成为世所公认的GOAT；等到科比、詹姆斯的故事里，伯德已经变成登顶途中不必多加考虑也用不着认真比较的垫脚石。
如今年过六十的伯德冷冷一笑。“这在我身上也会发生”言犹在耳。
问个问题：先别管迈克尔·乔丹，勒布朗·詹姆斯确定超越伯德的一生之敌“魔术师”约翰逊了么？
在眼下这个“古往今来唯有乔丹可与詹姆斯相提并论”的篮球集体语境中，光是提出这一疑问恐怕就显得很大逆不道了。别急，先想想，就想一分钟。魔术师13年NBA生涯，三次当选年度MVP，九进总决赛，五夺总冠军，三次拿到总决赛MVP，四届助攻王，还是NBA历史场均助攻王——除了被HIV病毒意外斩断的职业生涯长度和受时代局限的国际影响力之外，魔术师能力之全面、球风之华丽、数据之漂亮、荣誉之硬核、生涯之传奇，保持在NBA顶层时间之长、密度之高，加上对球队的影响力、对所属城市的影响力、对联盟的影响力，可以说全不在詹姆斯之下。现在再问一遍：詹姆斯确定超越他了么？
你自己有答案就行，不必找我来辩，杠就是你对，辩就是你赢。
我提出这个问题，“詹姆斯跟魔术师谁更伟大”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如今在讨论詹姆斯历史地位的基本设定中，曾经划时代如“魔术师”约翰逊者，居然连姓名都不配拥有，连比比看的流程都可以自动跳过，那谁又来确保詹姆斯年过六十以后的历史地位呢？
剧作家威廉·戈德曼在与纽约资深体育作者迈克·卢皮卡合著的名为《明年再来》（Wait Till Next Year）的书中提出：伟大运动员“退位”，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中逐渐褪色，不是因为他们被更了不起的后辈超越，而仅仅是因为时间奔腾向前，我们慢慢忘记了他们“在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或者我们的记忆被一些跟他们运动生涯无关的东西玷污了。
戈德曼这样写道：“一名运动员所经历的最大的斗争，是为我们能记住他们而战。这场斗争是平缓渐进的，它在你意识到开始之前就开始了，最后以一次可怕的坠落而告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战。”
《明年再来》这本书出版于1988年，那还是“魔术师”约翰逊与拉里·伯德分庭抗礼统治NBA的年代，戈德曼当时就在书中预告：“伯德和魔术师的时代正在来临，现在成为他们的粉丝很容易。等等看。等个十年。”
三十年过去了，戈德曼也已经过世，你再看看。
伯德与魔术师的影响力在下降，这不可避免地发生在——或者将要发生在——每一位伟大运动员身上。他们的故事仍然得以流传，NBA比赛的画面也保存得越来越完善和精细，但这些都跟亲身经历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从体会。
已经不咋写专栏的体育专栏作者比尔·西蒙斯，在他的《篮球之书》（The Book of Basketball）里写到那么多伯德和凯尔特人带给他的东西，坚持把1986年的凯尔特人排在NBA历史最强球队的第一位，还在他的“酒窖之队”（历史最佳12人组成一个想象中的完美球队，可选取任何球员的任意一年）中放了两个'86凯尔特人的成员（伯德和凯文·麦克海尔），就是因为他经历过那支队伍，并且被深深地打上烙印。
读了西蒙斯的书，我去细致认真地看过两场'86凯尔特人的比赛录像，非常好。那个队打的不只是强大的篮球，而且是美妙的篮球，从防到攻的高效，由外到内再由内而外的丰富，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我并没有一见倾心、难以自拔——我喜欢，我赞叹，可他们离我很远，我只是冷静地看着，谈不上震撼，更做不到全情投入。
这就是你永远没办法正确评价前人之影响力的原因。你没有身在其中，你被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你得出的结论永远只是你以为的。
所以我看到现在的人说20世纪90年代的NBA不强也不好看就觉得十分可笑，试图拿这点作为詹姆斯强于乔丹的论据就更可笑了。你都不知道90年代的篮球是什么样子，你以为翻个两三场那年头的比赛录像，看上十来分钟，就能评价那个年代的篮球啦？我还觉得现在NBA的篮球缺乏对抗，像是打游戏难度调低了一档，而且所有球队的打法千篇一律，全是冲进去、分出来、扔三分，单调之极呢，也要把我的感受当成乔丹强于詹姆斯的论据吗？
偏好这个东西，你有你的菜，我有我的菜，争不出个高下对错来。
我是认真地觉得现在的NBA不好看，比不上90年代和“魔球”化没有这么变态的前几年。但我很少跟人聊这个，甚至其他人表达出类似的看法，我也很少响应。因为我知道，我如何觉得并不重要。你在经历这个时代，你在投入自己的时间与情感，对你而言这就是好的，我没资格跟你争。
幸福的詹姆斯的球迷，现在成为詹姆斯的粉丝很容易。现在的你们，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我们。我们那时候成为乔丹的粉丝也很容易，我们那时也只能接受乔丹是第一，并且相信他永远都是第一。The best there ever was. The best there ever will be.
莫心急，等等看，等个十年，等个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篮球世界对詹姆斯的定位是历史第一，那他就真的是历史第一。
对詹姆斯历史地位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乔丹，而是将会把你们变成我们的那二十年。
就像对乔丹历史地位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走在他前面的伯德与魔术师，也不是走在他后面的科比与詹姆斯，而是把我们变成如今这副生死看淡、懒于争辩的模样的二十年。
如果你们非要逼我们出来打榜，我们也是会出来的。但我们只打一次，再多就算了，随便吧，你们高兴就好。过个二十年，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