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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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gether / 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 / Together / We will start life new……”就在10月18日宣布退出一手打造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之后,贾樟柯于午夜时分,在个人社交平台转发了Pet Shop Boys的《Go West》。他曾在电影《山河故人》之中借由这首歌,传递出对于时代变迁、世事难料的悲凉叹息。

消息传开,电影圈内皆是惊讶与惋惜之声。由贾樟柯及其团队主导的四届平遥影展,迄今为止已经在业内建立了不俗的声望。尽管贾樟柯声称影展不会“离开一个人就不能再办了”,但实际上平遥能够从创办之初就打开局面,能够请来中国电影人的老朋友、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前任主席马克·穆勒(Marco Müller)担任影展艺术总监,毫无疑问都离不开贾樟柯本人的号召力。

杨平道导演刚刚凭借影片《裂流》,获得本届影展“迷影选择荣誉”和“青年评审荣誉”两个奖项。他向全现在表达了遗憾之情:“对于我来说,对于很多年轻的新导演来说,这是一个蛮难过的事情。(得知消息)那两天我情绪很糟糕,在酒店里待着不想出来。我们作为作者,拍电影很辛苦,在平遥能够感受到对于艺术电影的重视,感受到作为电影人的尊严。”

已经连续参加四届平遥影展的制片人杨城,也对记者表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失落。他制作的电影参与过柏林、威尼斯、多伦多、东京、釜山等几十个国际影展,近年来在平遥影展、香港亚洲电影节等多个电影节做过评审,也组织过本土的影展,有丰富的影展经验。

他对平遥影展评价很高:“在学术定位、文化视野、选片水平、首映比例、影展氛围、硬件设施、品牌建设等方面,平遥影展都是高水准,它已经是亚洲顶级的影展,未来不可限量”,杨城接着说:“正因为它如此难得,老贾宣布退出才尤其让人惋惜”。在他看来,失去贾樟柯团队的平遥影展“很可能成为一个浪费财政资金但毫无价值的活动,中国这样的活动已经够多了”。

杨城向全现在透露,尽管事先也不知情,但回想起来的确有一些预兆:“今年我明显感觉贾导在影展期间非常疲惫。往年开幕晚宴闭幕晚宴我们在一块吃饭的时候,大家还能聊会天。今年就感觉他完全坐不住。有的时候我们一帮人在旁边喝酒聊天说说笑笑,他就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想事情,愁眉不展,所以我能感觉到他应该很累,有很大的压力。但我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严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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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影展,贾樟柯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首映

至于导致压力的原因,诸多猜测指向贾樟柯与政府部门之间发生了矛盾。平遥县委宣传部对《中国慈善家》杂志表示:“他(贾樟柯)自己自以为是地宣布(退出)了,和谁也没有沟通,省、市、县里都不知道。我们政府一贯的态度都是市场运作、公司主办,我们是支持人家办的。”此番回应引发公众哗然。据全现在了解,有媒体在引用这段话之后,接到了平遥有关部门的电话,对方否认曾接受过正式采访。

本届影展发展中电影计划单元的荣誉评审、《青年电影手册》主编程青松本已离开平遥,听闻之后立刻返回支持贾樟柯。程在社交平台上表达了愤慨——

“他们不懂电影,不爱电影,并没有觉得这个电影节有多好,或者说电影在他们的生命中是可有可无的‘白日梦’。我想他们肯定没有去过戛纳或者威尼斯、柏林电影节去学习、感受过,假使有去过,也无法打开自己的感知通道。对于费穆,对于中国电影史上最好的电影《小城之春》,对于作者电影,文艺片,对于那些从各地赶去专门看电影的影迷,他们都相当的陌生与疏离,我想他们甚至认为这个电影节是导演和他的朋友们在自嗨。”

实际上在中国的电影导演之中,贾樟柯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在创作之外一向以拥有商业头脑和政治关系网络著称。但就连这样“精明能干”的贾樟柯,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电影节太难”。

贾樟柯在平遥电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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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审批流程遇阻?“问题可能出在与地方的执行配合上”

平遥国际电影展不是今年第一个出现波折的影展。年初,创立于2003年的中国独立影像展正式宣布无限期停办,业界所称“三大独立电影节”(昆明“云之南”纪录影像展、南京的中国独立影像展、北京独立影像展)至此均告终结。

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活动的名称都是“影展”,区别于上海国际电影节、北京国际电影节、金鸡百花电影节等被可以被称为“电影节”——这是因其由民间发起的性质而决定。在国内,民间独立影展由于政策问题一直遭遇着诸多障碍,“三大”都曾经以完全野生的地下状态存在。

不过,近几年国内知名度最高的民间电影展,包括平遥影展、青海西宁的FIRST青年电影展,或多或少都是在政府的支持下举办的,也承担着促进当地文旅发展、文化建设的任务。

“我觉得老贾团队和最高管理部门之间的沟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杨城对全现在分析。 “在中国办一个国际电影展是需要最高管理部门去批准的。所以平遥影展创办的时候,应该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有管理部门觉得它对于促进本土电影事业发展、确立文化话语权、文化自信,对于实现‘中国电影走出去’等方面是有意义的,只有在这些价值层面的探讨达成了一致。它才会被允许举办。”

“我个人的猜测,问题更可能是出在跟地方政府的配合上,做影展是一个高度专业化的事情,在理念方面和执行层面,影展团队和地方政府可能会产生一些分歧,出现一些问题。国内现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并不是说大政方针是有问题的,但是一层一层往下执行的时候,常常就会跑偏,甚至产生了南辕北辙的情况。”

在本届平遥影展开始前,包括《不止不休》等影片在内的几部电影都临时宣布取消放映。影展现场,几部片名被“藏龙ABCD”的名字代替,《裂流》《汉南夏日》《妈妈和七天的时间》都只进行了一场媒体放映、和一场面对观众的“学术交流”。《不止不休》只有过一次内部放映,只有被邀请的嘉宾媒体才能参加。

但是据全现在了解,这些影片之所以无法正常展映,是因为存在未走完审批流程的情况,但很可能只是因为时间太仓促来不及,跟过往一些独立影展中的影片内容“敏感”触犯红线,性质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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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贾樟柯曾在媒体采访中透露,筹办影展难度极大,难度在于如果想抢先放映最新电影,那么就需要耐心等待影片手续完成,“我们也要等待片方回复,人家愿不愿意来,几乎每一次都是到了临界点才能确定。”由于疫情进入常态化防控,本届影展筹备更为困难,过去必要的审批流程依然存在,今年又多了许多新的规定和步骤。影展在9月30日即开幕前十天才刚刚确定阵容,公布片单。一些影片在最后关头才确定要来,可能也造成来了国庆期间公映许可办不下来的结果。

保证新鲜度的代价,还包括没有时间上票务平台。上猫眼、淘票票需拿出很长时间的提前量,选片周期和片方谈判讨论的周期就会缩短,新电影就无法顺利展映。

从结果推测,几部未获批影片最终拿到奖项荣誉,使得影展面临压力。影展颁奖结束,在平遥国际电影展官方公众号上,获奖名单推送已被悄悄删除;在官方微博上,“藏龙”单元最佳获奖影片《妈妈和七天时间》的推送也已经看不到了。

对此,杨城的观点是:“可能高层并不觉得平遥放的一些片子有本质问题,但地方上的人就比较紧张,觉得会被上面怪罪。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这就是执行层面对尺度把握的分歧。”

今年9月中旬,成都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所遭遇的波折,原因很可能也是出在执行层面的分歧上。山一在开幕前一天突然宣布无法如期举办,最终推迟了两个星期重新安排放映。据知情人士透露,原因可能是山一为了协调嘉宾档期、安排活动,与当地有关部门在具体举办时间的决策上产生了误会与冲突。

青海西宁的FIRST青年电影展今年已经办到第14届,由于走出忻钰坤、张大磊、文牧野等获奖导演,在业内和影迷群体间积累了影响力。按照创始人李子为的说法,FIRST能够坚持至今也全靠“年年死磕”。

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宣布延期的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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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与平遥县共同办影展公司,结合过密是把“双刃剑”

过往的种种公开报道显示,平遥政府往年对影展的态度是相当鼓励的——甚至或许还需要“拉拢”。贾樟柯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采访时曾透露,此前也有经济实力较强的省市邀请他去创办影展,但这位“汾阳小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平遥,因为“我是山西人”。

影评自媒体“反派影评”援引一位业内人士的说法称,不同省份的影展管理政策不同:“如果一个电影展只有中国境内的电影,或者只有其它某一个单一外语国家的电影,那么是可以给省里面去审批的。现在每一个省内的电影局,也是有外语片审批权的。这规定很奇怪,比如说要是只放中国片子和法国片子,那就没问题,地方政府来进行审批就可以。但是比如有法国还有德国,就得去国家电影局(审)。所以到最后就会有一个所谓的灰色地带,一般来讲都会跟地方上说没有外语片,或者只申报一个国家的外语片。大家这两年经常看到电影展的票,不具体到按片卖证,而是卖通票,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

“电影节的管理体制是一个很暧昧的地带。”杨城也给出相同结论,“中国只有一部《电影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产业促进法》),《电影法》中对于电影文化活动的提及非常少,也比较粗略。所以其实具体执行中,需要由不同的地方政府、不同的部门自己去把握,没有一个标准的规定说该怎么办。这有不好的地方,很多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弄。但好处也很明显,就是有一些空间可以去争取,有利于改革和探索。”

2016 年 12 月,由贾樟柯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平遥电影展有限公司注册成立。该公司有两个股东,分别是贾樟柯本人和平遥县日升昌文化旅游投资有限公司,后者由平遥县国有资本经营中心出资成立。平遥九成文化旅游投资董事长王在盼,成为最初连接贾樟柯和平遥政府的中间人。王在盼是平遥旅游界的知名人物,也是平遥电影展的董事。

杨城提到:“平遥影展和政府的关系紧密,它的举办主体是平遥电影展公司,有20%的地方政府的股份,在整个经济结构上就紧密结合了。再加上影展又拿了这么大一块地改建了电影宫,所以跟政府的结合度是更高的。”在他看来,贾樟柯团队与政府的结合过密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或许能取得更好的条件,另外一方面可能也要受到很多的限制。

平遥影展面临政商关系、土地规划、团队磨合、市场化经营等等复杂情况。贾樟柯宣布退出之后,妻子赵涛的微博言论,也侧面印证了他需要处理种种关系:“贾导再也不用为影展求人了,也终于可以睡觉了。”

贾樟柯也面临着找投资、拉赞助方面的压力,曾在接受“钛媒体”采访时感叹,每年都要为平遥电影节筹资5000万,非常不容易。虽然根据规划,平遥政府会为影展提供为期三年的扶持,规模达到“千万级别”。但文娱行业媒体“娱乐资本论”援引知情人士的说法:“这些支持大多体现在广告和提供其他资源上,并非是纯粹的资金支出。”

影迷之间还流传着“地产充公说”的猜测,揣测贾樟柯是否是与政府在电影宫产权、商户入驻等方面产生了分歧。但杨城不认可这种猜测:“如果真的是因为利益方面的纠纷,反而有坐下来好好谈的余地,不会突然间导致崩盘局面,更何况影展是文化机构,首要目标不在于追求商业盈利。”

平遥影展与政府的关系一开始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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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是否能“以退为进”?

贾樟柯的宣布太过突然,而媒体报道县政府在回应中仍然提及“支持人家办”,因此业内也产生了另一种解读:以贾樟柯的通融程度,他是否会“以退为进”,利用舆论造势,达到“倒逼政府”的效果?也就是说通过“离职申请”,来达到被挽留、谈条件的目的。

杨城强调:“我觉得贾导当时的表态是真实的。他这么一个有担当的人,肯定是有很充分的理由,才会做出这个行动。至于能否达到以退为进的实际效果,这是不好说的,如果能达到也是件好事。”

截至目前,整件事情还没有最终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贾樟柯和平遥影展的运营团队真的就此退出,将给平遥影展的未来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平遥政府很难再找到一位同样地位的灵魂人物、一支同等水准的策展团队。

“从电影从业者、影迷的角度,我们当然希望一个这么好的电影展应该继续运转,不希望发生太大的变动。但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也会觉得老贾办这样一个电影展必然会很辛苦。如果他能解放出来,去开心地做创作,去享受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杨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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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执导电影《江湖儿女》

图片来自:cfp

(余雅琴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