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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经松间照,清泉依旧石上流。
···
辋川,首先是一座山谷和一条河流。
驾车从西安市蓝田县往南行驶10余里,经关中环线转蓝葛路,穿过少许村落,就离开了平坦开阔的关中平原,进入一座绵长的山谷之中。这便是辋谷。
蓝葛路上 吃畫人摄
山路狭窄回环,一侧不断出现贴有“山体易滑坡,请小心通过”的嶙峋绝壁,另一侧是数十米深的陡峭悬崖。崖底,一条宽约数丈的河流顺着山路的形状缓缓流淌。这即是辋水。
1300多年前,王维从长安一路策马翻山至辋谷后,换水路逆流而上回到他在辋川的别墅,走的就是这条辋水。
辋水潺湲,波纹旋转如辋 (车轮的边框) 。即使是逆行,也能保持优雅,不费太多力气。
北宋 传郭忠恕 临王维辋川图之临湖亭、柳浪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旧时河水连着欹湖,湖岸边就是诗人的宅院。王维在那里建了一间水亭,四周种满芙蓉。客人下船,先一起对着眼前美景小酌一番,再入屋内畅叙旧情。
这里的“舸”是王维用来迎接来访贵客的大船。若是他自己,大概只是乘小舟一艇而已,来去轻便,可以随兴行止。尤其是在秋天的晚上:
秋空自明迥,况复远人间。
畅以沙际鹤,兼之云外山。
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
此夜任孤棹,夷犹殊未还。
描述了诸多秋夜的美好,信誓旦旦说要“此夜任孤棹”,大有随着小舟整夜漂荡的快意,后嘴就跟了一句“夷犹殊未还”。到底还还是不还?
喜欢王维,恰恰是喜欢他的不痛快。
王维始终没有痛快地做一回真正的隐士。
21岁那年高中状元,他刚当了几天太乐丞,就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被贬济州。
明明人生才刚开始,还没受过什么挫折他却说“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对未来几乎绝望了。后来在济州整日无事可做,他就开始想着跟当地的隐士崔一起桴浮于海。
南宋 佚名 远水扬帆图
四年考满,王维从济州放还,改官淇上。自以为看破红尘的他辞去官职,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隐居。
然而年少的他耐不住性子。过完瘾很快又跑回了繁华的长安城,成为了诗会酒宴上最受瞩目的明星,等待命中的贵人。
34 岁那年,刚向宰相张九龄递上请求推荐的新诗,他就来到嵩山开始了他第 2 次的隐居。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
……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这首求当权者引荐的诗写得不卑不亢,和他的旋即隐居一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如果做官需要谄媚,那宁愿从此隐居山林做个野人;如果令公愿意引荐,那也希望是出于公义而非有所偏私。
不久,官拜右拾遗的诏命抵达嵩山,短暂的隐居再次告一段落。
元 唐棣 摩诘诗意图
7年后,他的官已做得不小,然而老长官 (张九龄、崔希逸) 和好友 (孟浩然) 的接连去世都使他心生去意。他隐居终南山下,写下了那句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诗自是写得妙极,不过看云看水不到一年,他又想念起了长安的宫殿和灯市。
大约是在44岁那年,左补阙任上的王维在终南山东北麓的辋川买下了老乡宋之问的一栋旧别墅,供母亲奉佛持戒。
而他自己在安史之乱爆发前的 12 年时间里,除了一度因丁母忧离职,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做官,有时一年也回不去一次。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终于等来假期暂离樊笼,且尚未错过春耕,王维喜形于色。他很少这样直接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不过大多时候他的情绪并不那么好,一回到辋川就关上门独自在屋里消愁:
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
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
心累了,是要硬着头皮进去还是歇下来喘口气?王维一定会选择后者。退一步,换取暂时的自由与平静。
他有入仕的愿望,但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前 3 次隐居,总是待不到一年就出门另谋出入。而要是官做得实在不开心,就干脆挣脱一切,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
中年以后,再也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后退的方式也不再那么激进而决绝。
雨中的辋川 吃畫人摄
辋川之于王维,是一个完美选择。一个可以随时后退一步,却又不至于要跟现实鱼死网破的隐秘角落。
他带着尘世里的疲惫和忧愁回来,用山水草木治愈自己,然后再一次迎向外界的凶险。
王维一生最美的诗,大都是写的辋川。
山中雨过,他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中无雨,他又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闲居无事时,他任凭“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思念友人时,他就静静地“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辋川镇路边墙壁上的王维 吃畫人摄
那个让王维倚门相思的友人,是裴迪。
开元末年张九龄被贬荆州,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裴迪跟当年的王维一样受到了这位伯乐的赏识。后来他来到长安,和王维一见如故。
两人从此几乎形影不离。裴迪也在辋川不远处盖了间房子,和王维一起游山玩水、耕田种地、饮酒作诗。
辋川镇路边墙壁上的裴迪诗 吃畫人摄
在那个李林甫、杨国忠接连掌权的天宝年,裴迪混了几年都还是个秀才。从前的朋友靠着攀附权贵发达了,就对他冷嘲热讽。回到辋川,王维举起酒杯,好言相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道,不如高卧且加餐。
可要是裴迪还长吁短叹,他也会听不下去:
猿吟一何苦,愁朝复悲夕。
莫作巫峡声,肠断秋江客。
雨中的辋川 吃畫人摄
整天唉声叹气那和巫峡的猿猴有什么分别?话是重了一点,但还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讲出,小心地照顾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自尊心。
他多像那个 21 岁被贬济州时的自己啊。当时以为后半辈子都要完了,可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756 年 6 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街头巷尾就传来玄宗带着贵妃仓皇出逃的消息。
叛军即刻将至,长安城内顿时乱成了一团。被抛下的京官大都落了贼网,其中就有王维。
“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
他“服药取痢”,想要装病趁机逃跑。没想到看守他的士卒对他寸步不离,连解手都在一旁监视。
这天,安禄山在洛阳凝碧宫大宴“群臣”,乐工雷海清拒不演奏,被当场肢解。
辋水边的渔夫 吃畫人摄
只是个秀才而没有被追捕的裴迪来到菩提寺,看望被软禁在此的王维。他将当日发生的事情相告,并偷偷带出一首后者的七言绝句。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怀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758 年,唐军从叛军手中夺回两京。曾被署以伪职的官员多受到处罚,王维却很快官复原职,这首诗起了很大的作用。
王维 58 岁了,他上表请求将辋川庄改为寺院,为国家和早前去世的母亲祈福,是为清源寺 (后改名鹿苑寺) 。从此退朝之后,一个人在家焚香禅诵,很少再问世事。
他偶尔还是会回到辋川,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了裴迪。肃宗派他去蜀地做刺史,终于可以一展抱负。王维为他高兴,心里却空落落的。
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连寂寞也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还带着一丝浅浅绵绵的幽怨。
60岁那年的夏天,王维升尚书右丞。
然而新官才做了一年,他就请求尽削己官,换得在蜀地任职的弟弟王缙能够回到京师与自己团聚。7 月,弟弟已经走到了凤翔,不日就要抵京,王维却与世长辞,葬于清源寺西。
鹿苑寺遗址附近 吃畫人摄
今天,辋川镇下辖的 13 个村庄错落分布在长达 10 多公里的山路两侧。没有特别的指示牌,辋川别业的故址并不好找。不过还好今天地图上仍有“鹿苑寺”这个定位。
当年寺庙建成后,王维泼墨作画,将辋川 20 景图之壁上,据说画得“岩岫盘郁,云飞水动”。
辋川图的历代摹本今天尚能见到几件,但真迹早随清源寺一同化为了尘土。如今留在原地的,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厂房,和一株编号 610122101001,传说王维手植的千年银杏。
废弃的厂房与银杏树 吃畫人摄
时间改变了辋川的模样,但这又有什么好失望的呢?其实连辋川图也没什么紧要。王维是不会喜欢有人在这里感慨叹息的。
当初辋川别业刚刚建成,他兴奋地写了《辋川集》中开篇的《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裴迪的和诗是这样写的:
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
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
北宋 传郭忠恕 临王维辋川图之孟城坳
古城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今天的人依然在这里来来往往。后我来居此的是谁我不会知道,又何必为此地昔日的主人而悲伤呢?
而事实上,借助那些留传的诗篇和壁画的传说,辋川早已脱落了山川、绢纸的外壳,成为一个扎根在后人心里的精神角落。
表面上,辋川像一个出世的桃源,但它的内核其实是入世的。
这就是为什么历代文人士大夫最向往王维的辋川,而非七贤的竹林。虽然竹林到处都有,辋川则矗立在远方,并早已面目全非。
每个人都会感叹社会的不公,有的人选择归隐再也不出来,干干脆脆,痛痛快快。
然而大部分人是不会这样做的。王维不会,苏轼不会,赵孟頫不会,你我都不会。牢骚发完,生活还要继续。何况这个世界也并非一无是处,每个人也都还有现实的理想要去追求。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不是痛快的人。而王维的魅力在于,他把这种不痛快活出了诗意,让那些自以为痛快的人都自愧不如。
他曾一次次的来到辋川,带着喜悦或忧愁。他也曾一次次离开辋川,恋恋不舍地在船上不住回头: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说不清是白云卷起了青山,还是青山卷入了白云,但他最终永远留在了这里,成为了青山,也化作了白云。
参考文献:
王维《王维集校注》
刘昫等《旧唐书》
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
司马光《资治通鉴》
郭若虚《图画见闻录》
傅璇琮《唐才子传》
计有功《唐诗纪事》
陈铁民《王维生平五事考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