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外婆最喜欢去的,就是她的菜园。一年四季,无论晨昏,总能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或站着,或蹲着,或拔草,或浇园。

菜园就位于屋后,面积不大,却能供应一家人四季的蔬果需求。偶尔还有多余的,外婆就会背去集市上售卖,换回一些钱,贴补家用。

清晨,外婆煮好一家人的早饭,就踏着晨露,去菜园里锄地拔草。顺便带回水灵灵的蔬菜,回来拌上一个黄瓜,早餐配稀饭吃正好。

黄昏,外婆会先采摘一些晚饭会用到的菜,然后再挑水施肥。浇过水的菜园里,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随着温柔的晚风,飘荡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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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郁

我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幼年的我,最喜欢跟在外婆身边,看她细心打理着菜园。

那时的菜园里,总是被外婆种满了各种应季的蔬菜,有些菜直接从镇上买秧苗栽下即可,比如青椒、茄子;有些菜直接在挖好的土坑里放上种子,再盖上一层薄薄的土,比如萝卜、豆角;而有些菜,则需要先育苗,再将秧苗移栽到土地里,比如南瓜、冬瓜。在大自然的雨露阳光里,蔬菜便会应季开花结果。

外婆一定是一个擅长收纳的人,小小的菜园总被她规划得葱绿齐整:牵藤的蔬菜被她种在菜园的四周,绿色的藤沿着周围的树枝攀爬;园子的一角种上几颗西瓜苗,瓜秧沿着四周生长,触角伸进草丛中。盛夏时节,大小不一的虎皮瓜散落在绿草间。而中间的部分,也被外婆整齐划分,一畦韭菜,一畦辣椒,一块是茄子,一块是西红柿。小小的菜园里,长满色彩丰富的瓜果,一片生机盎然。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夏天,菜地里郁郁葱葱的绿意好像能溢出来。外婆一进菜地便忙开了,除杂草,捉虫,将快掉下来的藤蔓理一理,摘一些菜叶带回家喂鸡……我也开始忙起来,摘下一根黄瓜,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便解决掉;再摘下一颗西红柿,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喷了满脸,我不以为意地用手背擦擦,然后快速地吃下西红柿。

吃饱后,我或是折了竹枝,在菜园里四处捕捉蜻蜓和蝴蝶,然后拿回家用广口的玻璃瓶放起来;或是将地边上大大小小的西瓜拍遍,然后笃定地告诉外婆,那个最大的西瓜已经成熟。每当这个时候,外婆总是会笑骂我是个好吃的娃娃。

到西瓜成熟时,外婆便将其采回家,放在清凉的墙角,每天用井水湃了切给我吃。我仍然能记得那时的味道,清香甜润,凉爽甘脆。后来,我便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鲜甜的西瓜了。

那时的乡间,并不富裕,村里人种的西瓜主要都用来换钱。只有到七八月份,入了秋,地里长不大的西瓜才留给自己吃。而外婆却从来不卖西瓜,我就能吃上一个夏天的瓜。

外婆从地里采回的蔬菜,或用家里收的菜籽油翻炒,或加上家里自己做的腊肉煸炒。那时的我才比饭桌高一些。常常站在小木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外婆则拿了大大的蒲扇,在一边笑吟吟地给我扇风。

慈爱

那年,我去了镇里上初中,外婆却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大腿骨骨折。因为外婆年纪大了,伤好后,左腿却不太能用力,走路再也不像曾经那样风风火火。

外婆仍然喜欢她那片菜地,因为腿受过伤,不能长时间的蹲着,她便在菜园里放了一个小板凳,每天坐在小板凳上打理菜园。虽然再不像从前那样灵便,外婆却仍然乐此不疲。

我那时住在学校的宿舍,一周回家一次。学校的饭菜并不好,一大盆一大盆的白菜、土豆,连油珠子都难看见。外婆便会时常给我送饭,大大的不锈钢饭盒里,一半是米饭,一半是腊肉烧四季豆,上面还铺着自家的腊肠。她掐着时间点准备好饭菜,背上小竹背篓,拖着不便的腿脚,走上几里山路,将饭菜送到学校,正好赶上学校吃午饭的时间。

我和外婆一起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着她送来的可口饭菜,一边跟外婆吐槽学校的饭菜有多难吃,或是跟外婆说说学校的趣事。外婆坐在我身边,仍然拿着大大的蒲扇,给我扇风,笑吟吟看我吃饭。外婆头上花白的头发也在风中飘动,额头上还有着点点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映着她慈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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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

后来,我越长越大,离家也越来越远。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工作,一年只有过年才能回家看望外婆。

而外婆却因为白内障,虽然动了手术,看东西却始终模模糊糊。过年回家时,我扶着外婆去视察她心心念念的菜地。

“本来呀,我还种了你最爱吃的豌豆苗,可是在除草时,因为看不清楚,将豆苗当作草一起拔掉了。“外婆跟我絮叨,语气里有些遗憾。

“不过我还是种上了一些蒜苗,你看,蒜苗叶是扁的,我摸一摸就知道了。一会儿让你舅妈采一些回去,炒回锅肉给你吃。”外婆有些得意地跟我说。

“你腿脚不好,又看不清楚,就别种了,现在买菜多方便呀。”我劝说着外婆。

“那怎么能一样,买的菜哪有自己种的菜好吃。”外婆义正严词地说。

我不再劝她,便跟她说起菜园来。

到下午,我该和母亲回家了,去隔壁,跟大舅家的人打招呼,再跟小舅家人分别打招呼。而外婆却拄着拐杖,进进出出地跟在我身后。我无意间回头,看到那个满头银发,身躯有些佝偻的老人,就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只是为了多看我几眼。鼻子一酸,便已经红了眼眶,我低下头,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不得不离开了,外婆站在那片菜地的一角,目送我们的车开远。我回头,从车窗里看到她久久的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泪终于模糊了双眼。

喜欢龙应台《目送》里有一段话: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原来光阴如此残忍,我已经从那个缠着外婆要西瓜吃的小孩,长成了今天的我,而外婆,却已经悄悄老去。

荒芜

如今,外婆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楚,现实中的许多人和事,开始从她的脑海里淡去。她总是习惯于一个人坐在角落,自言自语。

有时候,我会放一张小凳,坐在她身边,握着她那苍老得有些粗糙的手。外婆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茫然,脸上早已爬满岁月的痕迹,身体也不再如当初的挺拔、灵活。

她有时认得我,便说要做我最喜欢吃的腊肉烧四季豆;而有时候,她不认得我,便只是一个人木木地坐着。

有时候,我会坐在离外婆几步距离之外,默默看着外婆自言自语,看她独自将那些记忆里的片段演绎。直到听见她说:你这个好吃的娃娃呀,滚烫的泪就那样落下来。

我扶着外婆在屋后散步,那片菜园早已荒芜,地里有枯黄的杂草,再没了记忆里的整齐和绿意。小舅在地里种上了几棵柑橘树,不用时时细心打理,也能吃上水果。

而外婆,早已忘记那片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