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我的1919（下）

“都说‘弱国无外交’，今天我们就讲一位弱国的外交官的故事”

今年是巴黎和会一百周年。

距今百年之前，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那时我们的外交官看着列强吞并我们的土地，也只能以拒绝签字的方式而提出无声的抗议。

都说弱国无外交，可是那时候，即使中国是弱国，也有一批为之在国际上奔走发声的外交官，在竭力捍卫着祖国的权益。

今天的故事，就从其中的一位佼佼者谈起。

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做出了震惊世界的演讲以后，看起来中国代表团好像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巴黎和会毕竟不是“奇葩说”，光靠辩论是不行的。外交终究还是靠的实力。

带着初战告捷的喜悦，顾维钧从1月29日开始一直到2月23日，迅速完成了多份山东问题的说贴，并冲破日方阻挠递交大会。这些文件充分阐述了中国何以要求归还以及何以应该直接由德国归还的充分理由。

然而，流量明星热度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从2月下旬开始到4月中旬，大会的议题转入了德国问题和国际联盟的问题。山东问题很快成为了过气网红，陷入无人问津的境地。

巴黎和会现场

为了能够解决山东问题，中国代表团将希望寄托在提出“十四项原则”的“大好人”美国总统威尔逊身上，可是威尔逊也并不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大公无私，把公理正义看的那么重。虽然威尔逊心里对中国有所同情，但是他心中更重要的是由美国倡导的战后新秩序，即国际联盟的计划。一旦国联能够成立，那么美国就成为了战后世界当仁不让的领导者。为了能够达成国联成立的目标，有时候威尔逊也可以做点妥协，威尔逊认为这在所难免。

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公理正义的代表，大好人威尔逊在关键时刻，开始要掉链子了。

而在另一方，日本人也开始大肆活动，一方面，日本向北京政府施压，北京政府只好向代表团发电，让代表团与日本代表协商解决山东问题，不可与日本代表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日本积极拉拢英法。英法因为事先已经与日本达成了秘密谅解协议，没想到日本在这个时刻居然公布了这个协议，这一下英法骑虎难下了。

除了拉一个打一个之外，日本还对美国采取了威胁的态度。日本代表西园寺公望称：如果不满足日本的要求，日本将拒绝签约并不参加国联。

（这里多说一句，日本喊着要求退出国联这事在后面的历史中发生了好几次，最终在1933年，日本终于成功退群。）

这事可算戳中了威尔逊的软肋了，为了自己心中心心念念的国联计划，威尔逊也只好委屈了中国的利益，对日本妥协了。

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候，代表团内部也是内斗频频，南方代表王正廷与代表团长陆征祥勾心斗角，甚至闹到王正廷要求与陆征祥在会议桌上并排就座，以象征南北政府平等。

外有敌国外患，内有权利争斗，此时的顾维钧，可以说是中国代表团里唯一一个还能正常做点工作的外交官了。

在4月22日下午，美英法三巨头在威尔逊的寓所，会见了陆征祥和顾维钧。在会前，美英法三国早已串通一气，承认了日本与中国的条约，允许日本接手德国在山东的权益。此次会见与其说是会见，不如说是通知。顾维钧得知这个结果，提出了强烈抗议，当即表示这一方案只能使中国人民大失所望。

可是在三国的强却面前，中国代表团的抗议没有任何用。最终三国裁决批准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侵占的所有特权，并写入对德条约。

至此，中国外交完全失败，顾维钧和中国所有外交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到了这个地步，留给中国代表团的只有两个选择：签字，还是不签字？

当时，作为中国代表团顾问的梁启超恰好在法国，得知了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发电回国。收到了这封电报，时任徐世昌政府外交委员会事务长的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义愤填膺，当即决定将这一消息公之于众。

外交家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

于是林长民在《晨报》上发表文章，称“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这篇文章在当时对和会结果翘首以盼的国人之中扔了一枚重磅炸弹，愤怒的国人开始罢工、游行，要求政府拒绝在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字。于是，轰动世界的“五四运动”由此爆发。

而与此同时，顾维钧的内心也是极其失望，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中国以战胜国的身份参加和会，却要被瓜分领土，已经沦为战败的德国的地位。”

在汹涌的民意面前，北京政府对于签字的意见也开始左右摇摆。从4月中旬的“保留签字”到“相机办理”，后来又成了“全约签字”。直到6月徐世昌内阁集体下台，看守内阁又给代表团发来一个不知所云的电报：“请代表审度情形，自酌办理。”

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尊严和山东的命运，就维系在中国代表团5位代表身上了。而国人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中国代表团已经面临四分五裂的命运了。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首先是施肇基擅自给自己放假回伦敦了，接下来其他驻欧公使也都陆陆续续回了各自派驻国，王正廷跟魏宸组也离开了。五位代表，如今只剩了陆征祥和顾维钧，陆征祥此时索性抱病住院了。是否签字，决定权就落在了顾维钧一人身上。

在6月24日到6月27日这四天时间里，顾维钧多次向大会提出补救措施，希望事情发展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

一、约内保留，不允；

二、约后附一保留声明，不允；

三、提出约外声明保留，不允；

四、提出仅用“保留”字样声明，不允。

其实，顾维钧如此委曲求全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顾维钧希望中国也能够加入国联，成为战后新秩序中的一员，这样就可以得到和各大国平等对话的机会，这样对中国纠正之前外交所犯下的错误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只有在战后新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才能够谈到后面的废除不平等条约，重塑中国国际地位的问题。

可是如果因为山东问题而拒签条约，那么中国同时也失去了加入国联的机会，这对中国的损失也是难以估量的。

然而，在顾维钧与美国代表磋商过程中，意外得知，中国如果签订对奥地利合约，也能够成为国联成员国。于是，顾维钧坚定了心中的选择——拒签对德条约！

1919年6月28日，是巴黎和会《凡尔赛条约》的签字仪式，而为中国代表预留的两个席位，空无一人。

陈道明在电影《我的1919》中扮演顾维钧

此时的顾维钧，正驱车在巴黎街头游走。他在回忆录中回忆道：“汽车缓缓行驶在黎明的晨曦中，我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黯淡。那天色，那树影，那沉寂的街道。我想，那一天必将视为一个悲惨的日子，留存于中国历史上。同时，我暗自想象着和会闭幕典礼的盛况，想象着当出席和会的代表们看到为中国全权代表留着的两把座椅上一直空荡无人时，将会怎样的惊异，激动。这对我，对代表团全体，对中国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中国的缺席必将使和会、使法国外交界，甚至使整个世界为之愕然，即使不是为之震动的话。”

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拒绝签字，是中国人在国际上第一次对列强说不。它结束了中国近代以来每逢外交总是始争终让的局面，开创了近代中国人在国际上要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先河，所以，顾维钧的毅然决然拒签的行为，虽然在外交上是失败的，但是虽败犹胜！

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一家中国报纸上用这样的话来赞叹：“今日之中国，真中国也！”

按照本公众号的习惯，本来应该是在上篇写前因，中篇写过程，下篇写尾声。但是因为巴黎和会想写的内容实在太多，所以在下篇中还是讲了一部分过程的内容，尾声只好浓缩在这一部分来说。

在尾声篇里，我们就几个事件和人物的后续发展简要介绍，来权作本文的尾声。

第一、山东问题

在巴黎和会结束后2年，1921年，华盛顿会议在美国召开，目的是解决巴黎和会中未及解决的各国海军力量比例以及远东太平洋地区，特别是中国，的利益冲突，可以算作是巴黎和会的后续。

因为中国代表没有在有山东问题条款的对德条约上签字，所以日本这几年来仍然是属于非法占据山东的状态。此次会议的部分议题就是要集中解决山东问题。中国派出以驻美公使施肇基、驻英公使顾维钧和前司法总长王宠惠为代表的代表团参加会议。

参加华盛顿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前排左三为顾维钧

在这一次会议中，中国跟日本代表磋商会谈36次，最终在美国英国的支持下，于1922年2月4日，签订《解决山东悬案条约》，约定日本交还中国有关山东一切权益，日本归还胶州湾租借地，中国赎回胶济铁路。

1922年12月10日，王正廷代表中国政府从日本人手中收回青岛主权。至此，山东问题宣告解决！

各位读者朋友读到这里一定有些懵圈，同样是美国和英国，怎么两年前他们就迁就了日本的要求，两年以后反而能够给日本施加压力呢？其实国际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美英之所以联手限制日本，原因是巴黎和会后日本的步子迈的有点太大了，侵犯到了列强在华的利益，而且日本还提出了大型的造舰计划，这样就在太平洋上隐隐形成了在海军方面要与美国分庭抗礼的态势。而美国英国这样的海上传统强国，是不能容忍日本就这样崛起的。所以，此次华盛顿会议就是一方面从海军主力舰吨位数限制日本海军的发展，另一方面通过支持中国收回山东，让日本停止陆上扩张的步伐。

不管因为什么，总之山东问题的解决，是中国近代外交中第一个重要胜利，而中国政府心心念念的取消治外法权、取消领事裁判权、废除不平等条约等等其他要求，则还需要中国外交家们奋斗20多年，直到1943年才能真正实现。

第二、威尔逊

威尔逊这个人的后面经历可以说是充分印证了那句话：“人生无常。”

结束巴黎和会后，威尔逊因为首倡创立国联，还获得了1919年诺贝尔和平奖，风光一时无两，而威尔逊自己也认为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当他带着国联成立的文件回到国内的时候，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迎接他的不是他鲜花和掌声，而是国会冰冷的质询。

此时的国会主要是被共和党所控制，而威尔逊是民主党的总统，所以共和党利用自己手中的国会权力直接否决了威尔逊提出的加入国联的提议。威尔逊为了使国会通过，决定绕开国会，举行全民公投，为此威尔逊在美国各地奔波演讲，希望大家支持美国加入国联。

之前为了建立国联，威尔逊不得不对一些国家有所妥协，比如日本，以换取这些国家同意加入国联。可是堂堂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居然为了换取国联建立而违背他自己说出来的“十四项原则”，公然支持侵略。这对总统的形象产生了一定不利的影响。这些不利影响也最终让大家没有投支持他的票。

屋漏偏逢连夜雨，后面威尔逊又在环美演讲的过程中突发中风，于是彻底失去了争取加入国联的机会。

最终，美国没有加入国联。

美国第28任总统威尔逊

我常常说历史总是很吊诡。美国自己居然没有加入由美国主导大力提倡建立的国联。群主居然退群了，我觉得这件事情只有川普退出TPP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不知道威尔逊看到了这个结果，是否会后悔自己在巴黎和会上对日本所作出的妥协，谁能想到，当初怕日本退群才在山东问题上偏向日本，结果美国作为群主自己却退群了。想来真是讽刺啊。早知今日要退群，当初何必留日本啊！

第三、顾维钧

在经历了巴黎和会的高光时刻后，顾维钧的后半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交第一线，历经了北洋政府、南京政府、台湾政府，可以说遍历中国近代史，一生数经风雨，几度沉浮。

老年顾维钧

前面说了，在巴黎和会后的华盛顿会议，顾维钧作为主导与日本代表团几经谈判，终于拿回了山东的主权。后来在国民政府北伐成功后，顾维钧作为前北洋政府的外交官很快受到了冷落。但是他卓越的外交才能还是吸引了国民党高层，所以很快就被蒋介石再次启用。

九一八事变后，顾维钧作为中国代表加入了国联李顿调查团，帮助调查团获得了大量日本侵略的一手资料，后来国联为此开会谴责日本，最终导致日本退出了国联（讲到这里又想起了威尔逊，真是悲催啊）。

在抗战期间，顾维钧担任驻美大使，积极为美国对中国的援助而奔走。二战胜利后，1945年，在旧金山会议上，顾维钧作为中华民国代表，以联合国的创始会员国，5个常任理事国之一的代表的身份，第一个郑重在《联合国宪章》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值得一提的是，下面照片里后排右二的中国代表，正是中国共产党代表董必武。而董老能够位列中国代表席位中，也是顾维钧大力促成的。

顾维钧作为中华民国代表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后排右二为中共代表董必武

从这时起，顾维钧都是作为中华民国（1949年以后为台湾政府）驻联合国代表出现的，直到1956年，台湾政府在国际上大势已去，顾维钧个人在外交上也无法有所作为，于是顾维钧决定辞去外交官职务，自此离开了自己工作了45年的外交事业。

1957年，顾维钧获选国际法院法官，他在这个岗位上又工作了十年，1967年，79岁的顾维钧以国际法院“终身名誉大法官”的荣誉光荣退休。

1972年，联合国第二十七次会议召开，这是新中国重返联合国后召开的第一次联合国大会。新中国外交代表章含之在美国拜会了顾维钧，因为章含之的父亲章士钊跟顾维钧都是北洋旧故，互相颇有渊源。顾老在离家万里之地遇到故人之女，心情十分高兴。章含之就向顾老转达了毛主席的话：希望顾老有生之年能够回祖国大陆看一看。顾老本来非常愿意去，但是当时条件不太成熟，结果此事一搁置，就再也没有成行。

1985年，顾维钧先生逝世于纽约，享年98岁。

之所以想要讲顾维钧先生的故事，是因为我自己读中国近代史多年，总是有一个问题实在难以参透，那就是——弱国真的无外交吗？

看起来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弱国就是没有外交，否则中国近代被列强欺辱所从何来。难道人员素质武器装备综合国力样样不如别人，在谈判桌上还能占到什么便宜吗？

那么，让我们回顾一下民国时期的外交到底取得了哪些成就。

面对咄咄逼人的日本政府，民国外交官在国际上拿回了中国山东的主权。

面对列强分赃的巴黎和会，中国虽然拒签了山东权益的条款，却仍然成为了国联的创始国。

面对列强林立的局面，民国外交官们积极斡旋，将百年前清政府所签订的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片面最惠国待遇等等不平等条约历经20年谈判，终于在1943年彻底废除，实现了与西方列强平等的外交关系。

面对二战以后国家积贫积弱的状态，民国外交官们积极投入了联合国的构建工作，并作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第一个签署了《联合国宪章》。

可是中国不是弱国吗？这些成就是怎么取得的？民国的很多外交家都曾对此提出过看法。其实，中国在近代的落后挨打，不是因为“弱”，而是因为“愚”，既不了解对手，也不想去了解对手，蛮横无理还耍无赖，总以为自己还是天朝上国万国来朝呢，总是坐井观天一叶障目。这些才是中国挨打的根源。

反过来说，正因为中国是弱国，所以才更加需要外交，才更加需要睁开眼睛认清世界的局势，从而决定自己的方向，要做到这些，其实也很难，首先要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其次要有内外合一的拧成一股绳的精神。

所以，说弱国无外交，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本国人民不愿去了解对手，对外交一概以强弱论之，认为对手是强国，我们就应该缴械投降，不要想还能得到便宜。其实，只要你足够了解你的对手，你知道即使是强国也有自己的弱点，你就可以通过利用他的弱点来达到你的目的。这也就是很多表面上看是弱国的国家其实可以在外交场合游刃有余的原因。

正如《教父》里所说，“离你的朋友要近些，但离你的敌人要更近，这样你才能更了解他。”

如今的中国，吓得世界第一美国都对中国挥起了贸易战的大棒。我们战胜了新冠的威胁，在全球哀鸿遍野之中经济一枝独秀，这样的国家肯定不能说是弱国了。那么，我们为什么在现在还要了解顾维钧的故事呢？还要了解过去中国还是弱国时候的外交经历呢？

因为现在的中国和那时一样，都必须要离我们的敌人更近一些，都必须要更加了解我们的对手。为了战胜对手，我们时刻要认清敌人，认清自己，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够百战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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