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晖华公主墓志所见的吐谷浑与柔然名号

文/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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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历史系罗新教授

摘 要 : 2014—2015年,考古工作者在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发掘了一座北朝后期墓葬,根据墓志确定为西魏吐谷浑晖华公主及其夫乞伏孝达的合葬墓。乞伏孝达墓志已漫漶不可释读,晖华公主墓志则载有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由墓志可知,晖华公主“讳库罗伏,字尉芮文”,是“吐谷浑主明元之第四女也”。吐谷浑主明元之名,不见于中古史书,应该是指担任吐谷浑国主长达半世纪的伏连筹。明元很可能是一个模拟中原制度的谥号。晖华公主的姐姐即是柔然可汗阿那瓌的可敦。西魏文帝于大统三年(537)迎娶阿那瓌长女,是为悼皇后。阿那瓌请晖华公主夫妇到柔然,以送亲主使的身份陪送茹茹公主到长安。晖华公主墓志所记吐谷浑与柔然两大政治体的名号多种,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分析价值。

关键词 : 晖华公主;吐谷浑;柔然;茹茹公主;西魏悼皇后

2014年11月—2015年7月,考古工作者在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发掘了一座北朝后期墓葬,根据墓志确定为西魏吐谷浑晖华公主和她的丈夫乞伏孝达的合葬墓,详见2019年发表的发掘简报。该墓出墓志两合,一朱书,已不可释读,另一刻写,即晖华公主墓志。后者志盖无字,志石有志文21行,满行20字。此墓志亦收入2019年出版的《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新入藏墓志》。根据可释读的晖华公主墓志,志主晖华公主死于西魏文帝大统七年正月甲午(公元541年3月4日),半个月后下葬(二月己酉,即公元3月19日)。墓志称公主死时三十九岁,则其生年当在北魏宣武帝景明四年(亦即梁武帝天监二年,公元503年)。发掘简报依据随葬品分为两型来判断,公主的丈夫乞伏孝达葬在北周早期。

晖华公主墓志提供了许多独特的信息,为便于下文分析,且节省篇幅,这里摘录其中含有重要信息的句子如下:

A. (志题)茹茹骠骑大将军俟利莫何度支尚书金城王乞伏孝达妻晖华公主吐谷浑氏墓志铭

B. 公主讳库罗伏,字尉芮文,吐谷浑主明元之第四女也。

C. 主茹茹可敦之妹,即悼皇后之姨也。

D. 公主之称,始自本国。

E. 金城初仕于吐谷浑,为车骑大将军、中书监。浑主重其器望,遂以妻之。

F. 又从夫至于茹茹,亲戚礼遇,莫之与先。

G. 悼皇后来归也,金城以姨婿之重,作上宾于魏,时主及三子亦从此行。

H. 春秋卅有九,以大统七年正月甲午卒于苌安,皇帝悼之,葬以公主之礼。

I. 粤二月己酉窆于山北县小陵原。

这位吐谷浑公主“讳库罗伏,字尉芮文”,有名而且有字,很可能反映了吐谷浑统治阶层对南、北政权所代表的华夏文化的模仿。库罗伏、尉芮文这两个词组也是常见的中古阿尔泰语专名。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有“宁朔将军、内三郎、晋安子斛律出六拔”,北齐修长城“自库洛拔而东至于坞纥戍”。库洛拔、出六拔与库罗伏都是对同一组阿尔泰语名号的音译,这组名号极可能就是Kül Bg或Külü Bg。尉芮文可能与北魏代人人名中的英文、婴文相同,鲜卑常见专名如宇文、俟文以及高昌文书中“若愍提勤”之若愍,也都可能是音译同一个名号,只不知道是阿尔泰语里的哪一个名号。

晖华公主是“吐谷浑主明元之第四女也”。吐谷浑主明元之名,不见于中古史书。按年代,我推测指的是伏连筹。伏连筹在位近五十年间,同时交好萧梁与北魏,北魏给他的封号是吐谷浑王,萧梁给的是河南王。《梁书·诸夷传》云:“其使或岁再三至,或再岁一至。其地与益州邻,常通商贾,民慕其利,多往从之,教其书记,为之辞译。”《北史·吐谷浑传》:“伏连筹内修职贡,外并戎狄,塞表之中,号为强富。准拟天朝,树置官司,称制诸国,以自夸大。”吐谷浑的国力到伏连筹时臻于巅峰,大规模模仿梁、魏制度(比如贵族有名有字),大概就在这一时期。所模拟的制度中,可能包括赠谥,我推测明元是伏连筹死后获得的华夏式谥号。伏连筹死后,夸吕继位,值南北政权都遭遇内部动荡,夸吕始称可汗,制度上遂与魏、梁亢礼。大概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夸吕派人把伏连筹的谥号通告了魏廷,故西魏官方文书中称之为明元,以示尊重。

“主茹茹可敦之妹,即悼皇后之姨也。”悼皇后就是《北史·后妃传上》所记的“文帝悼皇后郁久闾氏,蠕蠕主阿那瓌之长女也”。可见墓志所谓茹茹可敦是指阿那瓌的正妻。柔然君主称可汗(Qaghan),其妻称可敦(Qatun)。可敦,《北史·蠕蠕传》写作可贺敦。阿那瓌的可敦是吐谷浑公主,这是前所未见的历史信息。据墓志,晖华公主是伏连筹的第四个女儿,而伏连筹前三个女儿中,有一个嫁给了称得上柔然中兴之主的阿那瓌。这位柔然可敦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嫁给了西魏文帝(即悼皇后),第二个女儿嫁给了东魏高欢(《北史·后妃传下》称之为蠕蠕公主)。晖华公主就是这两位分别嫁到西魏和东魏的茹茹公主的四姨。

墓志说“公主之称,始自本国”,意思是,“公主”这个称号得自吐谷浑,并不是入魏以后才有的。阿尔泰语言中很早就已借入汉语的“公主”一称,第一个把这个词从汉语借入草原政治体的,很可能是柔然。虽然今天能够看到的阿尔泰语言中“公主”(qunuy)一词的最早用例是古突厥文阙特勤碑,但可以推测把这个汉语词汇引入草原政治生活并使之在阿尔泰语言中沉淀下来的,应该是突厥之前的柔然。阿那瓌在洛阳生活近半年,“心慕中国”,模仿魏朝制度,“遂有侍中、黄门之属”。而在阿那瓌之前,柔然已仿制了年号制度。柔然借入公主(qunuy)作为可汗女儿的称号发生于何时,已难以考明,不过吐谷浑借入这个称号,应该在伏连筹或夸吕时期。晖华公主在吐谷浑时已有公主称号,只是其“晖华”称号是否与公主之称同时获得?单从墓志文字看,这还是很不明朗的,不能排除一个可能,那就是,晖华之号是她到长安后由西魏朝廷授予的。

“金城初仕于吐谷浑,为车骑大将军、中书监。浑主重其器望,遂以妻之。”发掘简报以“茹茹大将军”称乞伏孝达,似乎认为他是柔然人,其实他是吐谷浑贵族,而且处在可以与汗族通婚的那种阶层。吐谷浑统治集团成员有乞伏氏,夸吕时有仆射乞伏触拔(扳),见《周书·异域传下》。吐谷浑在乞伏西秦强盛时曾臣属于西秦,赫连定灭西秦,裹挟部分西秦王族西逃,为吐谷浑所败,故有乞伏氏进入吐谷浑并不奇怪。据《北史》,太武帝时吐谷浑请求北魏把滞留在蒲坂的乞伏日连等三人遣送给吐谷浑,因为他们的家人都在吐谷浑,天各一方,“分乖可愍”。乞伏孝达不是柔然人,还有一条铁证,那就是他死在北周前期,得与先已去世的妻子合葬,可以说还是享受了某种礼遇,至少表面上不是暴死。而西魏末年与突厥结盟时,曾把在长安的三千多柔然人尽数交予突厥人杀害。

乞伏孝达在伏连筹时担任过车骑大将军、中书监。这些官职显然是模拟南北政权,所谓“准拟天朝,树置官司”。值得注意的是他曾任中书监,这个职务应该与文书联络相关。前引《梁书》说梁人前往吐谷浑“教其书记,为之辞译”,就是指从事文书方面的工作。吐谷浑的文书工作,是处在多口头语言甚至多书写语言的环境下的。汉语肯定不是一种重要的口头语言,但一定是一种重要的书写语言。至少在与南北政权联络时,是要使用汉语作为书写语言的。吐谷浑作为国际贸易网络的中心之一,早为研究者所注意,其国际联系是相当多元的,大国中除了南北政权,还有高昌、柔然、嚈哒、波斯,另外肯定还有许多西域小国。实现这些联系,既需要多语言的口译人才,也需要多语言多文字的文书写作者。我猜想管理这些译员的应该就是中书系统,而乞伏孝达能做到中书监,可能也和他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有关。从后来他被柔然借用派到西魏看,他不仅可以在吐谷浑与柔然之间自由交流(毕竟都是说某种古蒙古语),而且他还能说(甚至读写)汉语。

墓志称晖华公主“又从夫至于茹茹,亲戚礼遇,莫之与先”。乞伏孝达夫妇前往柔然,不是一般的出使(柔然与吐谷浑是长久的盟友),也不是一般的走亲戚(公主的姐姐是柔然可敦),而另有重要使命:阿那瓌夫妇要把长女嫁给西魏文帝,需要合适的人陪同护送。所以墓志接着说:“悼皇后来归也,金城以姨婿之重,作上宾于魏,时主及三子亦从此行。”在“东、西魏竞结阿那瓌为婚好”的大背景下,西魏“以金帛诱之”,抢得先机,阿那瓌决定与西魏结盟,以十四岁的长女(525—540年)许配文帝。大统三年(537)茹茹公主前往长安,陪嫁可谓浩浩荡荡:车七百乘,马万匹,驼千头。多亏晖华公主墓志出土,我们才知道送亲队伍里代表新娘父母柔然可汗、可敦的,是晖华公主和她的丈夫乞伏孝达。他们是可敦专门请来担负这一使命的。正是因此,他们从吐谷浑抵达柔然后,阿那瓌给乞伏孝达加上了一串柔然官爵——骠骑大将军、俟利莫何、度支尚书、金城王,显然是为了让他拥有足够的身份在魏廷为公主撑腰。这些官爵,只有俟利莫何(Ilig Bagha)是柔然原有名号,其余都是仿制品。《北史·蠕蠕传》说“阿那瓌因入洛阳,心慕中国,立官号,僭拟王者,遂有侍中、黄门之属”。乞伏孝达得自柔然的将军号、尚书与王爵,对于我们了解柔然如何模仿中原制度很有帮助。

晖华公主与丈夫乞伏孝达携三子于大统三年(537)护送茹茹公主到长安,目的是常驻相陪,等待公主诞育子嗣。不幸的是,公主两年后生孩子时可能遭遇难产,“产讫而崩”,死时还不足十七岁。宇文泰精心筹划的联合柔然夹击东魏的计划骤然搁浅,高欢趁机派人游说阿那瓌,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再过两年,晖华公主自己也病死了。根据晖华公主与乞伏孝达合葬墓的发掘简报,乞伏孝达也活得不长。不知道茹茹公主死后,这些代表柔然的吐谷浑人在长安过得怎样,也不知道晖华公主的三个儿子在父亲死后去了哪里。

载于《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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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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