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名家带你了解

武侠更细致的内涵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金庸小说的视野

作者

柳存仁

金庸先生的小说,从形式上说,基本地是章回体的小说,这从他到今日为止算是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鹿鼎记》的回目用的还是七言对句,可以见之。这种用联句做回目的办法,创自古人,16世纪明代流行的长篇,体制已是如此,但是对句初不要求十分工细。

因为像《三国志通俗演义》那样洋洋大观的长篇,它们最早(可能在宋、元时期的说话人讲故事卖艺的时代)是分节的,其实一节一事,近年北京影印的五种明代简本《三国志传》是最好的证明。把单节的句子两句联成一双,就很自然地成了传统的章回小说的回目了。

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的回目,像“虎穴轻身开铁铐,狮峰重气掷金针”(第9回),就是承袭这个传统的一个例证。

但是,假如写的作品每章的篇幅很长,情节也很繁复,内容不能那么呆板地局限于总括的两句,那么作者就得另外出新主意。像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和它的续篇《神雕侠侣》,回目改成独立的四字一句一回;

《天龙八部》每章用一阕词代替了传统的诗句联语,这是创新,但是这也是不曾越出旧传统的范围的创新。这种做法,我想大约是一切好的艺术品都需要经过的严格的训练。

齐白石画花鸟,粗枝大叶,其实不曾越出传统,因为他先有那早年在湖南作木匠时雕工缕细的经验。画家们没人会否认毕加索(Pablo Picasso)的传统的钢笔画,是他雄浑的线条的根源。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金庸是1955年开始写小说的。写的虽是章回体的武侠小说,在思想、写作的体制和技巧上仍不能不受到几方面的作品的影响。旧的方面,就是承袭中国的传统,从各种体裁的旧派小说起,包括民国初年以来以至今日各种武侠小说的熏陶,都是供给他的充分养料。

新的方面呢?“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受到直接阅读其他民族、国家的健康向上的文学作品,或是这种作品的翻译的影响,无疑地也会改变撰写旧派格调的小说的作者群的思维。新旧之间的冲突本不应该是绝对的、对立的,因为新的意趣有时候也需要用旧的形式来表现,这样才能够更接近广大的读者层面。

和这相反的,新文学的活动超过了社会各阶层大多数的人能够接受的程度,即使不是贡高我慢,却怕不能真正地深入民间。就这个意义来说,新与旧其实不妨说是一件物事的两面。

我们但看清末到民初风行一时的、一共发行了四集、三百多种共五百册的翻译小说《说部丛书》,里面既有娱乐性很浓、情节丝丝入扣的哈葛德(H.R.Haggard)的言情和冒险小说,柯南达利(Conan Doyle 当时的译名)的《歇洛克奇案》和别的故事,也有19世纪更著名的大作家像大仲马(Alexandre Dumas)、雨果(Victor Hugo)、迭更司(Charles Dickens)、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托尔斯泰(L.Tol-stoy)等人的作品。这些译本多数是文言的,书名译得十分中国化,现在我们看起来,它们居然有点古趣盎然,倒很别致。

要是注一注原名,我们就知道这套《丛书》里包括的名著确乎不少了。例如大仲马的有《侠隐记》(Les Trois Mousquetaires)、 《续侠隐记》(Vingt ansapres)、 《 法宫秘史前后编》(Dix ans plus tard,ou le vicomte deBragelonne)、 《玉楼花劫》(Le Chevalier de Maison-Rogue)这些历史长篇; 雨果的收了他的名著《孤星泪》(Les Misérables)和《九十三》(Quatrevingt-treize),前者的名称几乎是家弦户诵的了,虽然译作《可怜的人》或《悲惨世界》也许更切题些。

迭更司(现在多译作狄更斯)的作品《丛书》里有《块肉余生述》(David Copperfield)、《孝女耐儿传》(The Old Curiosity Shop)、《贼史》(Oliver Tuist)、《滑稽外史》(Nicholas Nickleby)和《冰雪因缘》(Dombey and Son).如果单以小说的故事情节和描写叙述的技巧来说,这三百二十多种的“样本”,取精用宏,也够传统小说的作家们了解西方作品的大概情况的了。 这是雅俗共赏,渐渐引导读者们能够走上更上一层楼的途径的。

这套《丛书》有一个特点: 每一册都标明书的内涵的性质,例如“言情小说”、“侦探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之类,像《侠隐记》,标的就是“义侠小说”。 我猜后来风行的武侠小说之名,恐怕就是从义侠脱胎出来的。

有趣味的是,民国十几二十年间几乎人人阅读的大众小说、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后来因为书涉迷信,40年代兵荒马乱的时候,曾经被当局视为禁书。 但是当时这书还是不难在坊间或书摊上觅到的,不过书名已经改称作《江湖义侠传》了! 刘若愚先生[Prof. James Liu]在60年代著《中国的游侠》[The ChineseKnight-Errant],用的就是我送给他的《江湖义侠传》。

我上文提到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是有意的,因为这是武侠小说的小传统,从40年代以来撰写武侠作品的人,无不知道乞丐背上背着的从一到九小口袋的数目,说明了他们不同的品级。其实,不肖生(向恺然先生)描绘的这种情况,指的是他的故乡湖南地区若干乞丐们的生活情形。

这种描写当时的读者们看了觉得十分新颖,所以对他讲的许多出人意表的故事(有的真实,有的不一定真实,但是大家很少亲历,他又写得头头是道),大家都觉得很动听。在《江湖奇侠传》这一部分的叙述的基础上加细加工,扩而大之,恐怕金庸的几部情节有些关联的说部,都可以串成一片,乞丐扩而成帮,帮有帮主,有副帮主,有执法,有传功,巍然成为小说世界里的一个沟通南北的大组织。

在《天龙八部》里丐帮群众视野扩大,识见加深,进而更对宋朝国家的兴亡安危有积极的贡献,这自然也是金庸的新猷和创构。但是,把丐帮办事的总机构叫作总舵,因此又有分舵,点子(14/586;这里14指的是1978年修订本香港版的第14章,586是页数,下同),双方结怨叫作梁子(1/22;29/1252);别人的眼睛或眼珠子叫作招子(27/1158);互相动武叫做“比划,比划”(29/1238;38/1587)。

这一类的词藻,大概全和不肖生或和他同时的作者们像姚民哀(朱兰庵先生)、赵焕亭、文公直、杨尘因…… 这一辈的人所写的武侠小说无关,或许是50年代近世的作者群公认的新用词,金庸也是使用它们、把它们当作大家互通有无的新掌故的一个人。

我们现代的人,部分地这样承袭了《江湖奇侠传》,其实《江湖奇侠传》有些地方也同样地是承袭前人。 《江湖奇侠传》故事的一个高峰是火烧红莲寺(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过一种袖珍本子的《江湖奇侠传》就叫作《火烧红莲寺》,明星影片公司有一部请胡蝶等人主演的分许多集的无声片也叫作《火烧红莲寺》),明代《三言》里的《醒世恒言》第39篇《汪太尹火焚宝莲寺》还是它的前身。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天龙八部》是一部百万字的长篇,这里面人生各种可喜、可悲、惊险、快乐、烦恼、惆怅的经验几乎都写到了,自然也反映了作者本人所承袭的文化传统和受到的熏习。这种表现在文字上有时候就像是模拟。但是模拟是有意的,熏习的结果却是无意的,要求把前人或他人的文字运用在我们自己的构思里,却是不啻自其口出。

唐代初年大文学家王勃的《滕王阁序》里面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千古绝唱,其实它也有前身,南北朝梁时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就是他的模式,不过这个模式的感染是自然的,西方的文学批评叫作 echoing,就是回声。因为作家受到了前人的膏润,得到了熏习的知识。

真谛译《大乘起信论》云:“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於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这也可以解释后人承袭前人文字或意念的根源。千分的能量之中只取一分,大海汪洋的波涛里只取一滴水,读者是会忘记这涓滴的水只是佛家所谓增上缘的作用。

《天龙八部》结尾一章(50/2089)萧峰在囚笼里想:“皇上(按,指辽帝耶律洪基)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倘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我初看这正是echo了《后汉书》卷74上、《三国志》卷6《袁绍传》里田丰说的话。可是金庸把它活用了,而且不像田丰那样向问他的人直说,只写作萧峰自己在忖想,这样的利用就看不大见斧凿痕迹了。 田丰的事也见小说《三国志演义》第31回。

《八龙八部》里(41/1742)萧峰率领18名契丹勇士来到险境,自己又大喝烈酒,颇予人这样的印象,以为这也许是承袭了《三国志演义》第68回《甘宁百骑劫曹营》的描述。《三国演义》说甘宁率领的是百骑,检明万历壬辰(1592)双峰堂本《批评三国志传》卷12/6b百骑也是相同。

正史的《三国志》卷55《甘宁传》也说“宁以料赐手下百余人食”,看来这百骑是无可更改的了。原来这个18名勇士的类型,是从《残唐五代演义传》来的,台湾藏有这部小说的明刊本。我想金庸写萧峰带领契丹18名勇士南来搏斗,恐怕是从《残唐》李存孝得的灵机。

作家博通的笔触可以从古代的文献里获得启发,也能从通俗的题材里得到印证,那么,他们能不能从外来的著述里获得些新鲜的滋润呢?这当然也是可以的,如果外来的资料能够适合本土的环境。

中国人很早就知道掘地成隧道。《左传》鲁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晋文公“朝王,请隧,弗许”。晋杜预注云“阙地通路曰隧”。《左传》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公(郑庄公)入而赋曰“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可证。

这样一来,虽然《天龙八部》里掘地道出现过几次,到最后各路群雄大家要去救萧峰时(50/2091)也还是掘地道,39/1640印度僧人波罗星偷少林寺的经卷也是挖地道,我就不敢引进洋材料说福尔摩斯侦探案里有一篇叫作《红发会》(Red Headed League)的故事了!

可是28/1176 聚贤庄的大少爷游坦之新戴的这个“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的镔铁打的面具,倒真有一点前文提过的大仲马的《法宫秘史》(英译本叫作 The Man In The Iron Mask)的味道。

待 续

柳存仁著《金庸小说的视野》摘选

详见香港独家出版社出版《金庸小说的视野》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