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冯立约在太古里二楼的茶室，成都连着下了好多天雨，他穿一件橄榄绿的优衣库夹克，脚上蹬一双飞跃鞋，咯吱窝下夹一把长柄雨伞，落座后，点了一杯热美式打开话匣子。
如果不是后来他从包里掏出一台哈苏相机，你很容易忘记他的身份。
今年5月的一天，冯立操刀拍摄了JNBY 2020秋冬形象片。拍摄那天，成都三十多度的高温，三位模特顶着烈日，披上厚重的秋冬装，在中暑的边缘「凹造型」。8月，冯立又受《DAZED》杂志之邀，为杂志9月刊的封面人物陈坤拍下一组封面look。
冯立为陈坤拍摄的组照
图源/《DAZED》2020年9月刊
两次合作都很成功。陈坤才看完样片就高呼起来「我太喜欢了！」而JNBY的秋冬形象照则被迅速冲洗出来，在全国数百家线下门店和线上进行展示。成都太古里负一楼的JNBY店门口也有一张，只是路过的人并不知情：照片上的模特正是在成都，面对一个成都籍的摄影师，摆出舒展、自由、特立独行的姿势。在《DAZED》和JNBY的官方表述里，冯立不再是一名摄影师，而是「艺术家」。
成都，JNBY 太古里店，冯立在自己作品前签名
01/
艺术家冯立
冯立的确担得起「艺术家」这个名号。2017年，他获得第三届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大奖，并于次年参加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作为世界上创办最早、最具影响力的摄影节，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素有「摄影界的戛纳」之称。而「阿尔勒发现奖」一直都是分量最重、最受瞩目的一个奖项。评委会称赞冯立的作品「具有独特并且充满力量的摄影视觉」。
冯立《白夜》部分作品
这种风格也带来争议。在冯立的照片中，人物通常都占画面的绝对C位，人们以半身或全身出镜，在闪光灯的作用下，细节无所逃遁，画面变得尖锐。
即便是在巴黎、柏林拍照，冯立也并不很在意它的建筑。「我还是更喜欢看人，因为我觉得人不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冯立解释，「所以有人说，冯立无论走到哪儿拍出来的照片都有些让人不适的感觉。还有人问我，怎么把我们美丽的巴黎拍成这样了？」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冯立翘着二郎腿，像坐在茶馆里摆闲天的人，脸上一直挂着不紧不慢的笑。
2018年，法国，阿尔勒开幕周期间
冯立《阿尔勒白夜》部分作品
有风格、有争议，媒体报道纷至沓来。2018年，《纽约时报》也将目光对准了冯立的《白夜》。《白夜》是冯立在成都街头持续拍摄的系列作品，冯立希望用两个看似矛盾的字「白」和「夜」，去表达「现实中类似于白夜的某种荒谬、怪诞的状态。」
《白夜》系列的第一张照片摄于2005年末。当时，三圣乡刚开始改造，锦江区在荷塘月色搞灯会。大冬天，湖里什么花都没有，人们就给人工湖里放满水，插上人造的荷叶、荷花。被派去采访的冯立觉得太神奇了，「现实竟还能这样！」当圣诞树在水雾里亮起来的一瞬间，他迅速按下快门，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就像梦想照进现实一样。」
2005年，成都三圣乡，《白夜》早期照片
这组偶然拍下的照片被冯立上传到photoyard后，立刻炸了。所有人都在讨论这组照片。当时，几乎所有今天国内你能叫得出名字的一线摄影师，都在photoyard发布和交流摄影作品。
《白夜》鼓舞了冯立，也奠定了他的风格。冯立坦言，在此之前，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拍摄方向，工作状态下拍下的照片，大多没有自己的主观情感。但因为有了「白夜」，他好像慢慢知道自己想要定格的画面的样貌，那些现实中存在、却稍纵即逝的魔幻、搞怪、荒诞的瞬间。后来，同样是凭借《白夜》，冯立又摘得第八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新摄影年度评选会大奖。
冯立《白夜》
02/
太古里街拍鼻祖
像一出道就跟名导合作、登上大荧幕的明星，冯立在时尚摄影这个领域的起点，很高。2017年，冯立首次参与时装拍摄就是与英国独立杂志《SYSTEM》合作。作为时装类的顶级刊物，《SYSTEM》以照片的艺术性与先锋性闻名。标题也足够扯眼球——「What Chengdu wants, Chinese millennials want.（成都要什么，中国的千禧一代就想要什么。）」
拍摄只用了两天时间，10多个人的团队从全球各地飞抵成都，跟冯立合作多年的制片人Vengo至今回忆起那次拍摄仍兴奋不已。
没有固定模特，团队就在太古里随机拦下路人当模特。这恰好是冯立最为得心应手的拍摄方式。Vengo评价，「直觉加行动力，这是冯立区别于其他摄影师最宝贵的一种能力。从完成判断到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留下这些偶然发生的、奇绝、戏剧化的瞬间 ，其实并不容易。」
2017年，成都太古里，冯立为《SYSTEM》拍摄组照
成都是冯立熟悉的城市。冯立在此出生、结婚、工作。从太古里路过时，他会指着太古里的星巴克说，「喏，我妈妈家以前大概就住这个位置」。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又朝晶融汇的方向比划，「爸爸家大概就住在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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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均摄于成都红星路附近
早在《SYSTEM》拍摄之前，在锦江区新闻中心工作的冯立就老爱在太古里周围打圈。硬要说的话，他绝对算得上街拍鼻祖。去年3月，冯立的摄影展《what is fashion》亮相，展览上有数十张照片拍摄于太古里周边。照片的主角依然是人，IFS楼顶的爬墙熊猫、高宅的一小溜白墙、博舍的绿植成为背景，画面生猛乖张，充满了戏剧张力。
《SYSTEM》之后，冯立又先后与《RE-EDITION》、《VOGUE BRITISH》、《SSENSE》等时尚杂志合作。作品得到时尚圈的广泛认可，冯立却说，他并不知道什么算是、什么不算是时尚。尽管如此，他对时尚仍有自己的理解——「我们大多数人眼里的时尚都是很好看的东西，但时尚的本质可能并不是这样。我也喜欢漂亮的风光片、美女照片，但是它不会让你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让你去思考一些东西。我想要的是在你的感官里面有一种能发酵、回味的东西。」
艺术家冯立
03/
合江亭的迷宫
拍JNBY的2020秋冬形象片，冯立只用了一天时间。合江亭高低错落的楼宇成为天然的布景，天台就是模特们的T台。在此之前，制片人Vengo按照冯立的要求，在大成都范围内搜罗「有城市感、有新有旧、但又不能那么成都」的拍摄地。
2020年9月，成都，瓦当瓦舍外立面换成冯立作品
合江亭这处旧楼原本不在计划中。勘景那天，在去科华路另一个拍摄场地的途中，冯立发现了这个天台——物业为了防水，用沥青做了勾缝处理，一种随机产生的灰黑色线条像涂印在水泥面上的花纹，打破了画面灰扑扑的单调。
成都，合江亭附近，JNBY秋冬形象照的取景地
冯立笃定这就是他想要的画面基调。「楼房有各种年代感和质感，就像一个考古现场，你能一眼就感知它是中国当下的城市。」沥青的线条在他眼中被抽象成「迷宫」，「人们从中走出来，就能突破一些东西。」这也暗合了JNBY新一季的主题——「身份解脱」。
Vengo对此一点也不意外。跟冯立合作多年，他早已习惯冯立「不按套路出牌」的行事风格，「比如发现一地光，我们就要抓住这一分钟的时间，让模特躺在街道上赶紧拍摄。」
今年，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大火。无论是时尚圈还是泛娱乐领域，女性以及女性如何看待自我身份，都不断被提及与言说。「这是我喜欢的，比较酷。」冯立说。此前，他并不爱给自己的照片预设主题，一直延续拍摄的「白夜」，也只是为了记录某种「矛盾、荒诞、分不清楚真实还是虚无的一种状态。」但这次例外。对冯立来说，「身份解脱」更像是一个开放式命题，里面放什么内容，怎么放，其实还是自己做主。
04/
养猪生活
冯立自己也在经历身份解脱。他大学学的是中医，毕业后，进了区卫生局有了一份看似对口的工作。1996年，冯立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一台尼康相机，机身4000多，加上几个镜头就上万了。那时，玉林的房价才1000多一平。冯立无意标榜自己有什么文艺追求，只说自己单纯的恋物，加上有点儿虚荣心，「带着相机走出去，别人看到会问，哇，老师你是专业的吗？是不是在报社工作？」后来，他因为「比较会拍照」从区卫生局调动到区新闻中心，拍照成了正儿八经的工作。
和那句「不要把兴趣变成职业」的告诫不同，冯立反倒觉得自己的工作和摄影「不冲突」。「工作有工作的模式，拍自己的就是另一种风格，就像你考试时写的作文和自己私底下写的东西，肯定不一样。」
在新闻中心工作的那些年，冯立拍过很多社区娱乐活动、新闻事件、会议照片，他不觉得烦，反倒认为这种日常可以拓宽自己和现实社会的接触。「闲下来反而比较可怕，和现实脱节，对事物的敏感度就会降低」。
工作之余，冯立过着「养猪生活」。他家里有一头猪、三只猫，一只鹦鹉。朋友圈里，除了晒生猛的人像，也晒柔软的宠物。
冯立晒在朋友圈的冯小猪和蓝猫
今年快4岁的冯小猪，从小猪崽慢慢变成大肥猪的故事，被他用镜头和文字记录，变成社交平台的热文。即便如此，冯立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拍摄时遇到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变有趣，因为人有趣了照片才会有趣。」
前两天，冯立最新的摄影创作主题「童话剧场」作为麓湖社区公共艺术节的一部分在A4美术馆上演。冯立希望把「童话」、「剧场」和「荒诞」这三个词汇组合在一起，让参与者进入一种不合常理的现实之中，而他只需躲在镜头背后，记录这一出荒诞的喜剧就好了。
2020年10月，麓湖A4美术馆
《童话剧场》部分作品
Q&A
YOU成都：你与很多时尚杂志和品牌合作，那么在你眼中，怎么看待“高级脸”？
F：我心目中的高级是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里面都有内容，是有穿透力的。比如这次（JNBY秋冬形象照）的模特感觉很冷峻，很硬朗，可能和品牌这次打破传统女性形象的主题也有关系。现在我们经常看到的所谓流量、网红，这些就是时尚吗？这些也不能说丑，但我觉得主要还是看气质。一张照片可能什么都对，但眼神不对，就穿帮了。
YOU成都：拍摄JNBY这个系列，为什么会选在成都？
F：其实一开始我不一定要在成都，我就想在一个不确定的城市里，但是又能感知到中国当下普遍意义上的城市元素。上海、广州，重庆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中国当下的城市。
YOU成都：除了工作和摄影，最爱做什么？
F：什么都不爱做，除了拍照就都不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发呆，也没有想什么，就是陷入到一种情绪里面。可能潜意识里在思考一些东西，然后某个时候就被激发了。
YOU成都：对你来说，拍摄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F：最大的挑战是怎么变得有趣，因为人有趣了照片才会有趣。
YOU成都：有人说你的作品“险象环生”，这股猛劲儿和成都本身的气质好像不太一致？
F：每个城市的人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成都就有一种平和的气质。但其实我拍的东西和成都这个城市没什么关系，我的重点在于人。人有高尚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只要是人都有这样的共性。
YOU成都：你是如何找到自己的风格的？这么多年，不用刻意坚持吗？
F：我没有刻意去坚持。这些都是因为我从小的经历、教育的经历、工作的经历，到最后灵光乍现，就有了现在的风格。别人可能会觉得你有意去寻找这些东西，但其实不是，你只要保持你的状态，这些东西自然会来找你。你喜欢这件事你就会很开心，就会持续做下去。如果你需要坚持，说明还没有找到你自己的东西。
YOU成都：有没有对你影响比较大的摄影师？
F：有很多，但不能说有什么影响，因为我喜欢的是他们的状态。更像人格魅力，这和他的作品风格是一致的。
YOU成都：相较以前，你现在的作品从视觉出发更加精美了，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F：可能是照片的画质比以前好很多了吧哈哈，相机、闪光灯越来越好了，照片自然就越来越好看点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的照片算不是精美，我一直保持着一种粗糙的方式来拍摄。
YOU成都：《白夜》系列还在继续吗？
F：每天都在继续。我一直都是碎片化的创作方式。我不喜欢项目式的创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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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丨王馒头摄影丨冯立提供并授权使用
谭佳荪、实习生侯佳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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