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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宠物。最早是和姐姐们一起养鸟,那是父亲从猎人手里买来的三只瘦弱、羽翼未丰的小麻雀,它们的母亲早已不知去向。父亲把装着麻雀的棕色鸟笼带回家时,鸟笼上罩着一块墨蓝色的棉布。小鸟微弱的叫声从鸟笼深处传来,忽高忽低,像是从远处橡胶林传来的鸟鸣声。我们小心翼翼地喂食、清理鸟笼,不论白天或黑夜都给鸟笼罩上那块墨蓝色的棉布,为的是让鸟儿有更深更长的夜晚。

但小麻雀很快就死了。它们死的时候,我们姐妹仨还在睡梦中,丝毫没有听见它们最后的鸣唱。

继小麻雀之后搬进我们家的是一只白兔和一只从野外捡回来的乌龟。白兔的一条腿瘸了,跳起来很吃力,一跳一拐的,行动很缓慢。那是父亲朋友遗弃的白兔,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白兔绒毛的颜色。绒毛实在太黄了。我和阿弟每天从菜市场捡青菜喂白兔,并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肥,越来越大,直至被放进母亲那口滚烫的锅中。至于那只乌龟,我们并没有吃它。它极有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它的伙伴惨死而最终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了我们,想方设法回到了从前的树林。

南洋的大街小巷总有许多野狗,它们大多干瘦、面容苍白,似乎永远处于饥饿之中。在南洋,如果你想豢养一只狗,那是很容易的。你只要喂食它们,让它们依赖你,离不开你。这恰恰也意味着要摆脱那些狗是极不容易的。出于对流浪动物的怜爱,我们姐妹三人曾经每天清晨喂食一只苍老、温驯的白狗。起初,我们仅在早点摊看见它。在连续喂养它三天后,它开始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徘徊于路边,不停地摇尾巴,暗示我们给它食物。无论父亲如何驱赶它,它都是那么地固执,甚至跟随我们走到学校。对此我们束手无策。紧接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天,父亲让我们把长发剪短。第二天早晨,我们看见白狗依然徘徊在附近,但令人惊讶的是它却再也认不出我们了。

我对狗的恐惧不仅仅起源于对那只苍老、顽固的白狗的恐惧,除了它,我还害怕另一只狗,但那不是一只流浪狗,而是一只受人豢养、热情过度、缺乏自信的黑狗。

我们这群乌拉港的孩子下午不喜欢待在家里。世界的诱惑太多了。我们爬树、捉蝌蚪、过家家、到同学家偷看同学父亲的成人杂志,还有骑车从马路的这一头飙到山坡上,再从山坡上俯冲下来。有一次,同学家那只热情的黑狗又跟着我们一起冒险了。它不仅模仿我们在马路上狂奔,还在我们冲下山坡时也横冲直撞起来,最后在我们摔倒时扑到了我们身上,热情四溢地伸出它那条潮湿、黏糊的舌头来回舔舐我。

那次经历所产生的对潮湿、黏糊的舔舐的恐惧伴随我至今,我开始害怕所有会舔舐、带毛发的动物。

我在北国很少见到流浪狗。这里的狗不像我在南洋见到的那些狗,它们大多穿着衣服和漂亮的小鞋子,和我一起搭乘电梯,一起慢条斯理地走在马路上。它们还有和其它中国小孩一样的昵称(妞妞、豆豆、康康、宝宝),以至我一度错以为所有这些狗不管体格多大,全都还只是幼崽。

其实它们有的已经很老了。常常,我和夏木会在电梯或小区里遇见“老太太”,那是川端伯伯养了多年的白狗。川端伯伯称他的狗为“老太太”时,仿佛在叫自己的老伴。他一直独居,所以与“老太太”形影不离,每一次出门都要带上它。“老太太”身材短小、臃肿,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动作非常迟缓。它总是很沉默,双眼永远含着泪光,像是异常忧伤的样子。我们从来没有听过它的声音,不知道它的叫声听起来是否也会让人感到忧伤。但无疑它是一只沉着、礼貌的狗,每一次和它乘电梯,它都会友好地稍候片刻,仿佛是在告诉我们它行动缓慢,大家先走,不用等它。

北国的春天依然很冷,我和夏木很少在晚上出门。直到春末,我们才像两只被惊醒的蛰虫,一跃而起。傍晚,我们下楼散步,正巧遇见川端伯伯,却只见他独自一人,脚下不见“老太太”的踪影。川端伯伯略微提高了声音,告诉我们“老太太”在几天前离世了。

“走了也好,省得每天出门都要带它。它已经活够了,如果是人类,那它就有一百多岁了!”

“那你把它烧了吗?”

“我让它面朝大山子,春暖花开了。”老人指着不远处地铁站旁的一块空地,那是一块长年荒废的土地,干瘪而毫无生机,只是偶尔会长出几株娇弱的蒲公英。

动物的死亡总是教人伤感不已。几年前,夏木从市场买了两条彩色的小鱼给我,但我和那两条小鱼的相处时光是多么地短暂,它们在两天里便相继死去,一条是不小心被我冲进马桶,另一条则是因为过度悲伤而死。或许是出于对动物死亡和舔舐的恐惧,我后来再也没有养宠物。只是我却有了想被豢养的欲望,就像小王子豢养他那朵骄傲、美丽的玫瑰,玫瑰在他心中永远独一无二,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取代她。 | 林雪虹

文章原刊于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的《星洲日报》,亦发布在公众号“咖啡香烟”(Coffee_Cigarettes)上。

图片为电影《小王子》剧照,来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