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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一所学校毕业年级,或谁家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没有,叫“大学秃”。考进大学,无论考到哪,学什么专业都是赢家,全家跟着说上句。

那时候选厂长,选对象,街坊夸有出息,一律指向大学生。似乎大学生是最完美的人,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有大学生就有资本。选中大学生,如同选对大奖号码,就要等着领奖了!后来发现大学生也不万能,也经常犯错误,但当时没人敢这么说。

老陆家三小子考上师范大学,大小子是工农兵大学生,女儿卫校毕业,中专学历。老陆家成了街人议论夸奖的典范。看看人家,三个孩子都有学历,都是干部籍(老三还没上班,但是大学生必定是干部),档案归人事局,工人的档案进不去人事局,在劳动局放着。

第三中学今年没秃,考上一个,就是人家三小子。三小子不仅给老陆家争光,还给整个三中露脸,不服不行。老陆主任口头语是一百分,看来没白说,这家人确实厉害。

人怕和人比,与老陆家对门住的是老张家,七个孩子,别说大学,连中专技校都没考上一个。全家不但没有干部,连全民工人都没有,一水大集体(特殊时期的集体企业工人,突出特征是没有编制)。

老式二层小楼,楼下家家有块仓房位,邻居经常为谁大一点小一点吵架。老陆家和老张家也吵过,邻居都向着老陆家,好像他家人学习好有干部籍,便是紧握真理的一方。

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老陆家欺负人,他家人缘好,仓房盖得高大气派。旁边老张家仓房低矮丑陋,被挤得马上就要倒掉一半。但是没人愿意为窝囊的一家人说话。两家吵架,一家三个孩子站住阵脚,另一家七个,人数上老张家占优。可是老陆家大儿子工农兵大学毕业当军官,转业当警官,他一个人出来,老张家七个孩子,五男两女,儿子们不敢吭一声,俩女儿只敢哭。

老陆家老三考上大学,第三中学开大会表扬,他也是北街独一个今年考上大学的子弟。各路人纷纷贺喜,老张家对门住着,虽然吵过架,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买个脸盆“走礼”。

当官不打送礼的,虽然送的是脸盆(七十年代时兴,八十年代显得寒酸),但是陆家还是请邻居坐坐。张家女人坐着,见来的客人都送毛毯,羊绒衫,或者五十块钱(普通人一月工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张家女人刚要起身走,陆家女人在银行工作的同事,拉着她唠家常。大姐你几个孩啊?七个,几个大学中专生。都没考上,初中。哎呀,一家都初中啊!上国营厂了吗?有没有以工代干的(没文凭,想当干部,叫以工代干)。张家女人含着眼泪说:都是大集体,干装卸的(最累的活儿),还以工代干,家里还有俩待业呢。你们家有当兵的吗?没有。亲戚有干部吗?帮着找个工作呗。我家亲戚没有当过兵的,不是工人就是农民,一个干部也没有。

女银行职员为这家人直心疼,她摇头说:你家那也不算工人呀,顶多是临时工。怎么会这样啊,一家人连个全民都没有,也没有上学的,没有当兵的,谁会跟你家结亲家呀?肯定找不到对象的。你们家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或者有啥遗传病,对后代也有遗传的。张家女人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她怕别人看出来,假装被烟熏着了,用手捂住脸。她颤抖着站起来,迈着艰难的步子朝大门走,隐约听见背后有人笑嘻嘻说:破脸盆不像买的,好像跑运动会得的奖。拉倒吧,她家那几个孩子,笨的就知道吃饭,跑运动会只呆着傻看,啥时候得过奖啊?一家怂货。

张家女人回到家,就病倒了。邻居议论:还带这么嫉妒的?人家儿子考上大学,对门这是看不下去了。她还敢嫉妒,把她家七个孩子捆一起,也不如老三一个脚趾头啊,一家子完蛋玩意儿,都是吃面糊糊长大的,智商挂不上档。张家女人,扶着墙上公厕(房间没厕所),听到了这些话,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一个人面对山墙,潸然泪下。

十五年后,张家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给奶奶姥姥拜寿。蛋糕摆上,正要吹蜡烛,张家女人说:慢,有几句话说。她站起来,让孩子们坐好,突然“咕咚”一声,她给孩子们跪下了。大家吓得不知所措,女孩开始悄悄抹泪。张家女人说:谁敢没出息掉眼泪,我就不认这个子孙。现在看着我跪下害怕了,你们哪知道吗,咱们张家一直在给邻居街坊跪着啊!就是下跪,人家也瞧不起,因为咱们家没一个大学生,没有一个干部。全家都是窝囊废。张家女人嚎啕大哭,家里人哭成一片。孩子们全跪下,哭着说,一定要争气,好好学习。

十年后,张家第三代,居然出了五个博士,两个硕士,一个本科。第三代八个孩子,高考时一个考取北大,一个考取清华,其余六个都考上九八五名校。

街人忽然都成为有经历的人,他们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或者觉得生活比电影电视剧还具有戏剧性。谁会想到呢!一家子窝囊成啥样了,连一个干部也没有,都是大集体,干力工。到下一代却出了高考状元,有孩子进科学院,有孩子出好几本书。

然而,正当大家惊叹不已,赞不绝口时。张家最小的孙辈人,本科毕业没考上研究生。他觉得对不起奶奶,抑郁跳楼,摔成重伤,很可能终身卧床。

高龄的张家女人又病倒了,抱着小孙子照片心疼得直哭。早已搬走的邻居陆家女人,拄着拐棍回来看她,进屋送一个盆,陆家女人笑笑说:这个和你送我的不一样,是我孙子公司生产的盆,洗脚对身体好。陆家女人接着说:老姐姐,你就是笨呢!那时候大学生老吃香了,电大业大也算,你家一个也没有。现而今,大学生遍地都是,跟秋天的大白菜似的。好家伙,你家出一堆博士硕士。有毛用啊?干嘛那么逼孩子学习,你看看,把老小逼跳楼了吧?

陆家女人喘息一会儿继续说:我家孙辈没一个学习好,可是出仨老板,俩海归。考不上国内好大学,咱家也大学秃。可咱出国留学,随便拿个文凭就是海归。秃了又怎么样,还是你守着老房,我住别墅。现而今什么干部啊,学历啊,虚头巴脑。最实惠是比GDP。省市县乡镇和个人都比这个,其它是扯淡。有房有豪车才叫成功,高端比的是身价。你家一堆博士,专业是历史、中文、哲学什么的,哪个挨着GDP的边儿?比不上咱家一个卖脚盆孙子,他已经身价过亿喽!

你逼着孩子学习,那叫泯灭天性。我家孙辈,男孩子往死里淘气,女孩子朝顶峰咬尖。我不管学习,就让他们释放个性,现在不是董事长,就是董事。厉害了我的孙子们,都在忙着上市!

陆家女人站起来,哆哆嗦嗦朝门走去,一边还嘟囔:你笨啊,太笨,不懂事,老糊涂虫!硬是毁了孩子啊!

张家女人想说几句什么,辩驳道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她艰难地仰起头,要爬起来送送老邻居,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没起来!

作者/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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