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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保罗·卡拉尼什的故事改编成电影,也许会有这样一幕:女孩独自玩耍,阳光洒进屋子,画外音响起。

“在往后的生命中,你会有很多时刻,要去回顾自己的过去,罗列出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我衷心希冀,遇到这样的时刻,你一定不要忘了,你曾经让一个将死之人的余生充满了快乐。”那是保罗写给女儿的遗言。

保罗是印度裔美国医生,2013年5月被确诊为第四期转移性肺癌。他的住院医生培训还剩一年多,本应顺利成为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神经外科专家,但“想象中的未来,那么多年奋斗即将迎来的人生巅峰”,瞬间烟消云散。

为了留下些什么,保罗用最后的时光撰写了回忆录《当呼吸化为空气》。书名来自17世纪英国诗人福尔克·格莱维尔的诗句:“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回忆录尚未出版,保罗就去世了,年仅37岁,离开了妻子和不满一岁的女儿。

以患病为界,保罗的生命被截成两半。前面35年,他成长、阅读和求学,准备迎接最好的时光;后面两年,他则尽力克服由未知和失落而生的沮丧。尤其残酷的是,他完全没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富有道德力量,他也深知疾病的原理,但这些对死亡都无能为力。

妻子露西在后记中写道,悲伤有时很沉重,压得她浑身颤抖,呻吟呜咽。但她相信两人还在同行,就像C.S·刘易斯所说:“丧亲之痛并不能阻断婚姻之爱。”短短一生,保罗始终希望藉由文学、信仰和道德来寻求有意义的生命,最后终于跨越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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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意志也遵循物理定律

保罗出生在纽约,十岁时随家人迁往地处高原的亚利桑那小镇。“在这个地方,尘土如恶魔,不知来处,腾旋而起,模糊视线,继而又不知所踪。绵延的旷野消失在无穷无尽之处。”父亲喜欢那里的阳光,低生活成本,以及开设自己的地区性心脏专科诊所的机会。

保罗家来自印度南部,父亲是基督徒,母亲是印度教徒,两人私奔引发了家族间的长期纷争。母亲忧心高原地区的教育,找来一份来路不明的“大学学前书单”。保罗十岁就读了小说《1984》,因书中的性描写震惊不已。

由书单开始,保罗读得越来越多,17岁立下了当作家的志愿。他在申请大学时写道:快乐幸福并非生命的意义。大学论述文的主题是赫胥黎小说《美丽新世界》,那本书奠定了他初期的道德哲学,也帮他申请上了千里之外的斯坦福大学。而家庭最贫困的同学里奥申请上了耶鲁大学,令他格外兴奋。

大学前的暑假,保罗偶然读到杰雷米·莱文的《撒旦:不幸的卡斯勒医生的心理疗法与治愈》。莱文写过经典名片《恋恋笔记本》的剧本,这本小说却很无趣,不过“漫不经心地提出了一个假设:思想不过就是大脑运转的产物”。保罗因之震惊:“尽管我们拥有自由的意志,但仍然是有机生物体,大脑是我们的器官,也遵循一切物理定律。”

保罗已经在课程目录里标记了许多文学课程,那晚开始寻找生物和神经系统科学的课程。在斯坦福,他先拿到英语文学和人体生物学的学位,接着申请了学校的英语文学硕士。最令他向往的,一直是探究生命的意义。

硕士时光,著名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对保罗影响很深。他了解了构建语汇系统的原则:“伟大的文学作品能提供属于它本身的工具,吸引和催促读者去运用它们的语汇系统。”他发现,自己的论文研究对象沃尔特·惠特曼,在一个世纪前也为同样问题困扰。

保罗的论文《惠特曼和人格的医疗化》获得了好评,却在文学圈显得离经叛道。其中的精神病学、神经病学内容,与文学批评比例大体相同,他厌倦了太过政治化和反科学的学问。好友们去纽约寻找未来时,他在踌躇,直到在回家路上听到召唤:弃文从医。而我们更熟悉的,恐怕是鲁迅、郭沫若,乃至余华的弃医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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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尸体”,最好说“捐献者”

作为医学院的闯入者,保罗的思考证明医学不仅治病救人那么单面。医学关乎人性,光明高尚和阴暗卑微兼有。文学的长久影响,使他的经历更加独特。

第一次解剖尸体,切下从颈背到腰背的第一刀,“皮囊包裹之下本无从得见的筋骨展露在眼前”,令保罗永生难忘。不过,神圣而令人百感交集的仪式,逐渐被还原为枯燥沉闷的课堂练习,令他质疑起自己的崇高理想。

后来,保罗在一具尸体的胃里发现两片尚未消化的吗啡。那意味着这个人在痛苦中死去,“也许当时正孤身一人,手忙脚乱地抓着药瓶”。教授告诉他们,不要再叫“尸体”,最好说“捐献者”。捐献者们极大帮助了医学进步,要知道,十九世纪的医学院学生,需要自己带尸体来上课。

与尸体打交道,让保罗认识到医生的重负:“医生们以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入侵人体。他们看到的,都是人们最脆弱、最恐惧、最私密的时候。”他们的工作,要同时保持专业要求的冷静和对生命的热忱。

在肿瘤科,同期的医学生玛丽告诉他,手术开始时,自己祈祷病人的癌细胞转移。如果没转移,手术就要正常进行,她本已疲惫不堪,不想再因手术而站整整九个小时。祈祷灵验了,病人的癌细胞大面积扩散,手术取消,但她没法停止谴责自己。保罗遇见她时,是手术原定开始时间后十五分钟,那时她正在走廊里哭泣。

医学院第四年,同学们选择了要求没那么高的专业,诸如放射科或皮肤科。“他们在申请医学院时写就的雄心壮志,要么打了折扣,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经过一段考虑,保罗选择了神经外科,念头最早源自在病房里听到的,一位儿童神经外科医生与病人父母的谈话。

那孩子长了一个很大的脑瘤,母亲是放射科医生,完全明白病情,当场情绪崩溃。医生轻声地鼓励他们,扼要概括“这是一场长途旅行”,再说到手术计划,结果和预后,需要注意的各种决定。夫妻两人起初“毫无血色、呆滞迟钝”,慢慢地,“神情越来越振作和集中”。

认真观察整个场景的保罗顿悟,医学实践具有哲学和生物学的双重含义:熵总是增大,而生命无常。他相信脑科手术更接近人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譬如“到底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

所有意义,是通过残酷而戏剧性的抉择来体现的:失去说话的能力,交换几个月生命;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有非常微小的可能性,排除致命的脑出血;以及,孩子的神经承受多少痛苦,才愿意选择让他死去。关键在于,脑部控制着人对世界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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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医生们也需要希望

医学院毕业后,保罗还再接受七年训练。到医院第一天,带他的医生就交给他43个病人的名单,只说一件事:“他们永远可以给你带来更多伤害,但他们无法让时间停止向前。”从一位82岁的老太太开始,她在那一年见证了许多死亡。病人不再是病历上的文字,而成为真正的人。

后面的日子,保罗基本每周工作100个小时,疲惫不堪,因对痛苦习以为常而怀疑自己的道德观。他联想到托尔斯泰笔下的医生,生搬硬套,忽略医学中的人性,无法理解他人的痛苦。他知道,为阐明病例或说服对方正视危险,倚重与病人及其家人的交谈:“要是手术刀没有用武之地,外科医生唯一的工具,就是言语。”

随资历增长,保罗的技术变得更加精湛,也明白更多生命的道理。左脑两个控制语言的区域,若全部损伤,“病人就变成了一座孤岛,人性最核心的部分永远消失”。他曾遇到一位脑瘤患者,回答任何问题,都只冒出一串数字。无论开心、急躁还是恼怒,他都无法有效传达自己的意思。某次查房末尾,他悲哀地重复着“十四一二八”。几个月后,他去世了,带走心里的无数秘密。

保罗的同事罹患胰腺癌,经过艰难治疗才回到工作岗位,终于认清工作和痛苦的价值。另一位相熟的医生因病人去世而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杀。保罗记得,他曾和对方谈过生命、生活,两个人彼此同情,互相安慰。直到生病,他切身体会了疾病带来的痛苦和虚弱,而在不久之前,自己还能在手术室中一口气站将近36个小时。

从此,医生保罗也成了病人。他的40年职业规划,前一半是外科医生兼研究人员,后一半写作。他一下子跨入了后面那一半,分出精力,去文学作品中寻求生命意义。他在挣扎:重建旧生活,还是寻找新生活?

在身心痛苦中,保罗与妻子修复了婚姻,决定生一个孩子,并详尽地记录了自己身体的演变与治疗过程,以及他重回手术台的努力。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塞缪尔·贝克特小说《无名之人》里的词句:“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

决定做最后一天住院医生时,保罗想起了艾略特的诗歌《荒原》:“白骨在碰撞,得意的笑声从耳边传到耳边。”当那一天工作结束,他热泪盈眶。信奉多年无神论之后,他重归了基督教的核心价值——牺牲、救赎和宽恕,相信仁慈无论何时都重于正义。他越来越疲惫,从重返外科到重新走路,预期越来越小。

与自己的医生互相安慰时,保罗发现:“原来,医生们也是需要希望的。”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意义何在,但坚持凝视“永恒的现在”。

保罗说,所有经历令他顿悟了医者的责任:“在病人和家属的生活分崩离析时,给他们庇护与看顾,知道他们可以重新站起来,面对挑战,并想清楚今后何去何从。”生命中最后一个星期六,他又朗读起《荒原》:“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他决定选择缓和医疗,不再继续无谓的治疗。他最后一次对妻子说:“我爱你。”

2015年3月9日,星期一,在全家人的陪伴下,保罗·卡拉尼什安然去世。他被葬在圣克鲁斯山一片田野的边缘,在那里俯瞰太平洋和海岸线。 | SY

文章原刊于《南方周末》网站,并发布在公众号“咖啡香烟”(Coffee_Cigarettes)上。

图片说明:

图一为露西母女在保罗的墓碑前,来自Stanford Medicine官网;

图二为保罗和露西的婚礼,来自互联网;

图三为保罗·卡拉尼什,来自互联网;

图四为卡拉尼什一家,来自《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