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人总是在经历了生命的艰难苦恨大起大落之后,才能对生命有深刻的体悟。作为晚唐诗人,在经历了狼奔豕突茫然无措的怀才不遇之后,李商隐认识到,世界无限,时间无限,而人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而已。在时间的节点上,正如庄子所说,就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而已,人的悲欢离合喜乐哀愁,对于大千世界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所以,在此之前的那些痛苦和迷茫,实在是毫无意义。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深刻的体悟。正如经历多年宦海沉浮的苏东坡所认识到的一样: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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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原来,我们所热衷的,我们追逐的,无非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已,所有自认为宏大的东西,其实不过是螺蛳壳里的一场游戏而已。我们所有的追逐,无非是一场梦幻而已,这既有对现实失望的幻灭感,更有从此以后改弦更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大彻大悟。在官场失意多年的李商隐,在去拜访一个孤僧之后,也产生了世界微尘里,宁爱与憎的大彻大悟。

我以为,晚唐的李商隐,宋代的秦观和姜夔,应该是一路人,他们有着文人特有的敏感,他们原本对生活充满希望,原本以为一身大才就可以直上青云,但是生活还是把他们打落云端,跌进尘土之中。这种怀才不遇的悲伤,给他们的诗词染上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的美感。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秦观的“飞红万点愁如海”,姜夔的“数峰清苦,略黄昏雨”,其实都是他们一生的写照。而李商隐,相较这二人,似乎又有一些洒落豁达,他是能在无可奈何之中顺时安命的人。因为,李商隐早年学过道教,后来又沉浸在佛学中,恰如苏轼,在儒道佛三家思想的影响下,终于活成了一个快活的苏东坡一样。

李商隐早年在山中学道,道是什么?道是万物之根,是无为而为顺应自然的清净散淡。虽然说李商隐学的道教和道家思想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对待世界的方式上,是一样的。而李商隐毕竟未能脱离红尘,在学道之时,爱上了一个清丽的小尼姑,最终东窗事发,被赶下山,从此走向繁华世界。

李商隐在晚唐的时代中,载沉载浮了一生,就像一朵浮萍,随着水流的方向,无问西东。在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李商隐变成了一个谁都看得起但谁都不敢重用的人,这让李商隐感到无比的痛苦,所以我们在他的诗歌中,可以明显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失意与绝望。

但人生的失意是难免的,没有人能永远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个世界,不如意才是本质,春风得意马蹄疾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人都是愁云惨淡。认识了这一点,我们的灵魂才会安然一些。在寻找心灵的解脱的方法上,中国哲学最有发言权。儒家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道家说,一切都应该自然而然,命运让你如何,你就如何好了,何必与不可改变的命运较劲;佛家说一切都如梦如幻如泡影,你何必对本来虚幻的东西耿耿于怀呢?这就是宗教的力量,它们能让我们暗夜中找到一盏温暖的灯。宗教让我们找到人生痛苦的根源,那就是太在乎自己。要是按照佛教经典《楞严经》的说法,“人在世间直微尘耳,何必拘于爱憎而苦此心也”,人生与人,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无非是沧海一粟呼吸之间的事情,所以,你的痛苦除了你之外,毫无意义。

李商隐肯定是读过楞严经的。因为在一个人孤独寂寞心无所依的时候,必然走向宗教,而最有阿Q精神的,就是佛教了。

所以,在李商隐的缠绵悱恻、孤独清冷的诗歌中,有一首叫《北青萝》的诗,却写出了达观洒脱,写出了对生命的彻悟。这首诗是写他去拜访一个住在山中茅屋的僧人的。诗歌没有写他到底见没见到这个僧人,却实实在在地写出了他对人生的感悟——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大千世界尽在微尘之中, 人也不过就是一粒微尘而已。我又何须存有爱憎之心呢,何须凄凄惶惶呢?所以,我们可以说,这首诗是李商隐的凤凰涅槃之诗,他终于认清了人生与世界的本质!

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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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朦胧诗的味道,翻译一下,也许我们就能更懂李商隐了。

夕阳往西走,无法挽留,

它最终落入崦嵫山中,回到开始的地方。

在茅屋的僧人,和满山的孤独住在一起,

落叶纷纷,有着宗教般的意味深长。

寒云沿着沿着山路,山路抱着寒云,

夜来了,僧人独自敲磐诵经。

陪伴他的,只有一根青藤。

大千世界无非是一粒微尘,

爱和恨淹没其中,

不必再去寻找了。

彻悟的李商隐,你可以不必那么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