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
故事从一具尸体开始,又从一具尸体结束。
但是,影片并不暴力,也不血腥,甚至平平淡淡,犹如一杯白开水,但这杯水喝到最后,足以让人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有人说:如果导演不是杨德昌,那这就是他最好的电影了。
《恐怖分子》
台北街头,清晨。
一声枪响,大马路上多了一具尸体。
警方捣了一个贼窝,遭到了反击,双方血拼。
摄影师小强凑热闹,拿着相机出去了,然后,他记录下了这么一幕。
年轻女孩跳窗出逃,在警察的围捕中一瘸一拐的往外溜,最后倒在了路上。
小强偷偷的把女孩送进了医院,变相帮她逃脱了警察追捕。
女孩名叫淑安,是个小太妹。
从医院出来后,她在家百无聊赖的乱打电话,恶作剧。
她打给了一个叫做周郁芳的女人,谎称自己怀了他丈夫的孩子,约他出来谈判。
这只是她无聊时的恶作剧,但谁能想到,这通电话毁了一个家。
和杨德昌的许多电影一样,《恐怖分子》也是多线叙事。
电影开篇,几乎辨不清主角是谁,主线又是哪一个。
人物众多,在背景塑造上也费了不少功夫,但看到最后就能发现,一环扣一环,没有哪个人物是多余的。
淑安的电话是因,拍照的小强是见证者,周郁芳和丈夫李立中是影片的主线。
周郁芳和李立中结婚七年了。
李立中(李立群 饰)是个老实人。
他在医院上班,工作稳定,作息规律,没有升职加薪,一直不上不下。
周郁芳(缪骞人 饰)是个文艺女青年。
多年前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写作,每天都关在小屋子里搞创作。
这样的两个人,肉眼可见的不匹配。
李立中太“稳”了,循规蹈矩,性格温和,生活平淡无波。
周郁芳呢?
她最厌恶的就是“稳”。
她和所有文人一样,渴望惺惺相惜的交谈,渴望激情四射的生活,渴望精神的共振超过生活的细水长流。
李立中不能给她这些。
她在李立中身边,感觉自己快要枯萎了。
但是,沈维彬(金士杰 饰)又让她嗅到了新鲜空气,又活了过来。
沈维彬是她曾经的情人。
后来,沈维彬结婚了,她也嫁给了李立中。
现在,沈维彬离婚创业,两个人又遇见,又点燃了她心中的那把火。
李立中从来不懂她的写作。
她因为写作绞尽脑汁的时候,李立中说:
写部小说怎么会变成这么要命的事呢。
当然,李立中也从来没看过她的小说。
但是,沈维彬不仅看,还看出来哪篇文章的原型就是自己。
她就这样背叛了李立中。
瞒着李立中,她和沈维彬躺到了一张床上。
婚外情让她受到良心的谴责,这个时候,她接到了淑安的电话。
ok,原来李立中也早就出轨了,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内疚自责了。
周郁芳悄无声息搬出了家。
李立中完全莫名其妙,刚开始,他以为妻子失踪了,后来,他以为妻子只是需要在外安静写作。
他放任、纵容,对周郁芳的所作所为无可奈何。
他就默默的等着她写作结束,然后回家。
那年代的挂历真够胆
有趣的是,周郁芳真的成功了。
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消耗掉能量,几乎要放弃写作的她,这次意外成功了。
她以自己和李立群的婚姻为原型,以淑安的那通电话为契机,对夫妻俩进行改编和拓展。
她成功了,李立中以为她会回来,但她并不愿意回来。
李立中觉得很受伤,或者说,他觉得很丢人。
在小强告诉他电话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确定周郁芳离开自己是因为那通电话。
他找到周郁芳解释,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出轨。
但是周郁芳打发他:
“小说归小说,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吗?”
听到周郁芳这句话,一向温吞的他第一次愤怒了。
大概是因为周郁芳戳穿了他的自欺欺人。
他真的不知道周郁芳出轨了吗?
他知道,在看到周郁芳去沈维彬公司上班时,他就了然于心,但他只能以那通电话为借口,假装妻子是不信任自己才离开自己的。
李立中和周郁芳的婚姻,被杨德昌刻画的特别现实。
两个人从不匹配。
周郁芳的所有郁闷都来自于对平庸生活的不满。
她和李立中结婚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她辞职写作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她想要孩子是为了寻找新的生活,但要孩子也失败了。
她讨厌生活一日复一日,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
她拼尽全力都在寻找“新的生活”。
但这落在李立中眼里是,
“她喜欢好东西,喜欢舒服的生活,可我给不了”
李立中确实顺从,对她言听计从,但本质上他对她漠不关心。
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样的婚姻状况,不知道是多少婚姻的真实写照?
同床异梦,最亲近的关系,最疏离的两个人,困在生活的泥沼里翻不了身。
河马哥能理解周郁芳的拧巴。
她所做的所有事,不管道德与否,都是觉得生活没劲儿,没意思。
河马哥也同情于李立中的愚钝。
要一个脚踏土地的人去理解一朵云的浪漫,对他也是苛求。
没有哪一个人是完人,也没有谁的生活完美。
杨德昌看透了生活的真相。
他毫不留情的让感知到每个人身上卑劣无力无奈的地方,实现了某种情感上的共通。
所谓“恐怖分子”,恐怖的不是电话,是让人挣脱不了的生活。
人物上,包括周郁芳和李立中,每个人都让人恨不起来,也很难爱起来。
淑安,小太妹,糟践别人的感情,搅乱别人的婚姻,但她的原生家庭一团糟,母女关系淡漠。
小强是个富二代,不愿意被征兵,在外拿着相机乱跑,和女友同居分手又和好。
影片一个很深刻的记忆点就是小强将淑安的照片打印成小片,拼接贴在墙上。
当年第一次看的时候,很震撼。
构图上,影片也很绝。
好多构图都算是摄影经典案例了。
当然,整部电影最值得称道的还有它的结尾。
影片结尾,李立中彻底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抛弃。
他迎合顺从维护的家庭,以周郁芳出轨而告终。
他兢兢业业维护的事业,本以为会靠出卖朋友而得到主任赏识,但主任还是把他弃了。
老实人难得耍个滑头,但还是玩儿不过老狐狸。
看到最后的李立中,河马哥心有戚戚。
被戴绿帽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打垮李立中的是他执拗于固有生活,接受不了任何变故。
人到中年,没有尊严,没有梦想,拼命保留的体面也一次次被踩碎扔到了地上。
这样的一个人,会走往何方呢?
杨德昌给他安排了两个结局。
第一个结局,复仇。
李立中偷了警察朋友的枪,先杀了狗眼看人低的主任,后杀了勾引老婆出轨的沈维彬。
就当大家都为之感到过瘾的时候,镜头一转,这是个梦。
梦里的李立中,终于硬气,报复了所有伤害过他的人。
但是现实生活的李立中,只是用枪解决了自己。
老实人愤而反抗,这是戏剧的结尾。
但老实人受到了不公待遇,到头来伤害的还只能是自己,这才是这世界上大多数老实人的结局。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也不会一死了之。
但他是个老实人,他的生活太单调,除了那些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李立中死相凄惨,鲜血一点点渗入水中,然后蔡琴声音响起,一曲《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
“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请暂时收起你的冷漠,请轻轻拥着我轻轻拥着我,最后一次给我温柔……”
这一幕,苍凉至极。
那个时候,蔡琴和杨德昌还没有离婚。
两个人刚刚结婚,知名导演和知名歌手,珠联璧合。
那时候,谁也没料到这段婚姻是无性的,会走到“十年感情,一片空白”的地步。
但那个时候的杨德昌,俨然已经预示到了现在的“结局”。
他在这部1986年的老电影,不厌其烦的去探讨什么叫“新的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代代人依旧在寻找着新的生活。
但是,他早告诉过你了,“新的生活”根本不存在,你拥有的只有你现在陈旧的一日日重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