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敖,驾鹤西游忽焉已近3年。围绕他的是非毁誉,无论是善意的瞎捧,还是无知的嘲讽、或是恶意的诽谤,抑或热情的支持,都已日渐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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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还是复杂的。梁启超当年写《李鸿章传》所感慨:“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耶”? 他也是如此人。但是,如何看待他这个人,以及如何评价他的文章,随着时间的拉长、情绪的降温,也许是开始进入客观的时候了吧。

中国古人的价值系统,对人的评判标准,在“立功、立言、立德”。

图:台大历史系读研时的李敖,与其老师姚从吾

就这三个层面给李敖作历史定位,可以说,他为人“立德”上,是“名士”,“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作文“立言”上,是“名家”,;论在公共领域上的“立功”,是“活到老干到老”的“斗士”,死而后已,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知人论世,论学问的精深度,他离“大师”还遥遥无期;论思辨之深刻性,他凭那些“俗下文字”还难以成为“思想家”;但论对抗暴政的那种决绝与不屈,他实是当代中国读书人中异类与良知,他的一生给我们这个时代带来太多惊喜。我敬其才,惜其处 ,悲其遇——以他的才学胆识,无论是哪个领域,本都可以有更多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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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青、中年时代,为反抗而屡屡入狱,又顽强不屈的李敖

他这一生,魏晋风度快意恩仇、大块文章著作等身、独行异言以峙声名、架谎凿空大义不昧,可说是1949以后中国文人中最堪入《独行传》里的人物;论功过,他无论为人还是作文,规模太大,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太苛,同志太孤,自负太甚,成也在此,败也在此;誉也在此,毁也在此。我对李敖其人,倘略其迹而原其心,常感其诚而哀其遇。

责人

也因此,虽然他是一名作家,但是他的存在,最大的意义,可能不在立言,而是于智藏瘝在的时代,所体现出来的感召作用:对于很多有意特立独行却还缺乏勇气的人来说,对于在黑暗时代心存良知还不愿袖手旁观又感乏力的人来说,他是一个象征,是一种鼓励,不断启示着很多人有信心可以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不断激励人们于千万人中无畏而往,为理想而抗争。

这是我对他这个人的一个总看法。

谈李敖,不能不谈他的文章。说到底,他还是一介文人。所谓文人者,不以文为生也必以文扬名,最后角立杰出的还是文字。

要评价李敖的文学,依然无法离开他这个人悬空立论。因为,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对于一个风格独特的作家而言,语言和文字的技巧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怎样的思维方式,有怎样的知识储备,有怎样的经验和历练,都会化为文字的延长线,翱翔在纸缝之间。

可以说,李敖的漫漫人生路,是自我选择了一条很困难的“蜀道”,攀爬最困难的峻岭,他的生存方法就非常特别;而他的文章,也因此几乎都是文如其人这句话的写照,看他所写下的大部分文字,表面上都是猖狂的热闹,实质是独行的孤独,有极强烈的“游者鞅掌以观无妄”的意味,那个人幽微隐秘的情感竟如此停辛伫苦深藏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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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谈李敖的文章特色,我意这是关照的前提。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敖的风骨与文章,在相当程度上,对台岛文坛、思想文化圈乃至政界,都是一场场的精神洗礼。对于八九十年代的大陆,他的横空而来,也是有着急风骤雨般的气势与影响力的。

1949年以后,他所在的地方,是政统势力全面压倒道统、专制使人沉默的阶段,万马齐喑,千士诺诺,噤若寒蝉,一派肃杀。思想文化界,要么为虎作伥,要么歌功颂德,要么粉饰太平,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别求异趣,所谓有骨气者,也不过就是要么洁身自好,要么隔靴搔痒。

中年以前的李敖,不是这样的乡愿与自了汉。他真是“以大丈夫的气概去面对”一切公共不义,明知以卵击石,但仍坦然自得地以自身的前途、自由、爱情乃至生命粉碎为代价去“套现”社会的文明价值。他说自己“挺身与国党当权派斗争,一往直前、二人牢狱、三头六臂、四面树敌;又挺身与台人当权派斗争,五花八门、六亲不认、七步成章、八面威风”,一点都没有夸大其词;

在给同行余光中的一封信中,他如此轻视那些高高在上的群丑:“咱们是歌舞班,”在观众席的“特别座里,大人先生坐在最前排,后面都是些二流政客、三流学阀、四流巧宦、五流文警、六流跟班”。对于余光中这样左右逢源,到哪都能吃得开的文人,他是瞧不起的。他痛斥这类人为“软骨脊椎动物”。

终其一生,他都是嫉恶如仇的,左手拿靶,右手拿箭,让所有道貌岸然者、大言炎炎者、招摇撞骗者,都无所遁其形。他一生骂了3000多人,近代以来文家以他和鲁迅最好斗也最善骂,但被他骂的人事多半并不无辜。他不愧为一名斗士。

我初读李敖,还是初中二年级。那时在旧书店买的他一本题为《西餐叉子吃人肉》的杂文集,那种惊为天人、“能看得懂又不看得”的感觉至今还历历如新。《播种者胡适》、《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这些篇目,是何等伟构。

那种磅礴的气势、陌生化的语言、和谐的声韵、准确的数字、雄劲有力的结构,是当时还流行余秋雨式故作高深、酸文假醋的“斯文”气的大陆,几乎是见不到的。当年几乎都快能背诵。这些也可以想见,即便是对于八九十年代之际出生的一代大陆人来说,他的精神感召力依然是无远弗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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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对还是大陆,他真是一股奇异的旋风。

中年以后的李敖,其实已经逐渐走向了青年李敖——一个理想主义者李敖的对立面。

这样的“李敖”,早已就没有了那份“一士谔谔”的知识分子气。在电视舞台上,他差不多就是“老丑”一般的扮角,需要靠插科打诨、装疯卖傻去维持热度,去获取掌声。以至于我常常搞不明白:在娱乐至死时代早已“娱乐化”的李敖,是无奈的被迫,是乐在其中?

他年轻时,是真狂。这种狂,是孔子所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的狂,愿意为自己的价值舍生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即便是让自己活得那么艰难也在所不惜;晚年的李敖,是佯狂。

也许真如陈文茜所分析的,晚年的李敖,慢慢发觉他一生苦难所换来的,虽然不再是专制了,但却又是更加庸俗的社会,他多少都会感觉到自己的牺牲是不值得的,内心是既孤寂又愤愤不平的,“这个时代被他奚落了,但他的情绪是充满挫折感的”,于是他与俗俯仰,和光同尘,也因此,在他告别我们之前,其实这个社会的多数人早已告别了他。

告别世界之前,他自己说,“我是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本来是要去西天取经,结果却沦落为东海布道,并且惹得天怨人怒”。这个人,嬉笑怒骂一生,看似什么都无所谓,但至死,内心是感伤而悲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