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在古人心中极为重要和神圣,他们认为,影子的身上或许藏着人的灵魂,因为影子总是与人的身体在一起,这叫做“如影随形”。因此古人认为,一旦影子受到攻击,人的身体就会受到伤害。

《山海经》上说,有一个蜮的国家,那里的人以捕猎蜮为生。蜮是一种水中的怪物,喜欢在水中含沙喷射人的影子,使人生病。这叫做“含沙射影”。后来干宝在《搜神记》中有了更加神秘的记载:“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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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神话反映了古人对影子的看法。庄子也喜欢讲影子的故事,但庄子对影子的认识相当理性,他没有赋予影子以神秘的力量,而是在影子身上铺满了哲学的隐喻。庄子讲了两个影子的故事,意味深长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和处世的哲学。

在《庄子杂篇渔父》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和弟子子路、子贡遇到了一个隐者渔父,渔父先是在子贡、子路面前批评孔子,然后孔子亲自去见渔父,虽然孔子态度诚恳,也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遇到的艰难险阻,但渔父还是严厉批评了孔子,说他就是在无法拯救的乱世中,妄想拯救世界,简直是没事找事干,自找苦头吃,并告诉他什么才是“真”的道理。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庄子把孔子说的特别悲惨和谦恭。孔子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铲掉所有的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隐者渔父则用影子做隐喻,希望孔子能从影子的故事中获得启发。

渔父说,“你实在是执迷不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就会使足迹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

你仔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渔父说,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活的宁静,其实很简单。厌恶足迹,那就停下来坐着;害怕影子,那就躲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这样足迹和影子就自然消失了。而现在,孔子却不知道这个道理,就像那个被影子吓死的人,愚蠢至极。他告诫孔子,要抛掉自己的欲望,抛掉那些束缚自己身心的物质,无心无情无拘无束,这样才能做一个真人。

这个影子的寓言意味深长。道家的庄子一生都反对儒家学说,所以他就拿儒家创始人孔子做靶。道家和儒家在人生观上有根本的不同。儒家强调个人对社会奉献的价值,他们主张积极入世,用孔子的话说,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孔子在春秋末期的乱世中,带着自己的弟子们,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希望能恢复周礼,建立大同世界。但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孔子一个耳光,“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连孔子也搞不懂,人生为何如此艰难。

庄子对人生的悲剧结局有深刻的认识。庄子曾经说,人生就是一个无可奈何不由自主的过程。人生的悲剧是命定的,你无需抵抗,只能像水中的浮萍,风中的蒲公英,随着外物浮沉,顺其自然,无论到了那个地方,都可以“心安之处是吾乡”。

庄子说人的命运是黑色的,是一场无法抵抗的悲剧。我们每个人都处在神射手后羿的射程之内,注定被射中,即使还没有被射中,那也是暂时的运气,而被射中是必然的事情。天下本无事,孔子自扰之。既然如此,何必凄凄惶惶?何必做无谓的抵抗?还不如“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清静无为才能实现人生逍遥。

在《庄子杂篇寓言》中,庄子讲了一个影子的影子问影子问题的故事,更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哲学思想。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影子的影子向影子问道:“你先前低着头,现在仰起头,先前束着发髻,现在披着头发,先前坐着现在站起,先前行走现在停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影子说,“我就是这样地随意运动,有什么可问的呢?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就如同寒蝉蜕下来的壳、蛇蜕下来的皮,跟那本体事物的相似却又不是那事物本身。火与阳光,使我聚合而显明;阴与黑夜,使我得以隐息。可是有形的物体真就是我赖以存在的凭借吗?何况是没有任何依待的事物呢!有形的物体到来我便随之到来,有形的物体离去我也随之离去,有形的物体徘徊不定我就随之不停地运动。变化不定的事物有什么可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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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借助影子的话,阐明了他的哲学思想。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无法脱离世界而存在,用庄子在《逍遥游》中的说法,是“有所待”的,这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悲剧。庄子认为,“有所待”就不自由,只有“无所待”才能实现逍遥。那么庄子如何解决人必须有所待但又要无所待的困境呢?

庄子提出了两个办法,第一是游心于世。第二是无心于世。“游心”反映了庄子对人生命困境的无可奈何。既然是无可奈何,那就不必太认真,要放下一些东西,减少一些有意为之的欲望,让精神在万千世界中自由游荡,用影子的话说,就是随意而行。用陶渊明的话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一切都是自然的,随意的,没有功利只有审美。

第二是无心。人只有无心,才能无情,只有放下了人世间所有的功利心、是非心、荣辱心,放下一切俗世的情感,做到“喜怒哀乐不入于心”,如此才能摆脱外界物的羁绊,物物而不物于物,从而实现无所待的逍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