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晓晖

曾在博物院见到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上两位中年男子在倾心交谈,图片说明是:1948年底,中共无锡工委书记高山与薛明剑谈话,宣传党的民族工商政策。那是第一次知道薛明剑的名字。后来又知道薛明剑是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的兄长。孙冶方原名薛萼果,薛明剑原名薛萼培。后来又读了陆阳先生《薛明剑传》和无锡史志办编《薛明剑文集》,走近这个历史人物时,他那不平凡的一生,实在让我震惊不已,惋惜不已。

半个多世纪前的薛明剑,可谓赫赫有名。无锡第一个公共体育场是他负责建造;第一家广播电台是他组织架设;第一个学生会是他组织;第一批国产碳酸钙是在他创办的化工厂生产的。他当过教员、开过工厂、任过军职,在无锡、重庆等地创办了60多家企业,产品覆盖衣食住行各方面;他还当过国民政府国大代表,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像这样集三大员于一身者可谓凤毛麟角。

爱好广泛的实干家

薛明剑是位有创意的实干家。早在上东林小学时,暑假回乡就创办过一份《消夏杂志》,他还会帮人家把坏了的布机捣鼓好,把家里旧家具油漆一新,十三四岁正是年龄淘气贪玩年龄,他身手已经不凡。薛明剑的天赋从他撰写的《衣食住行工艺概要》(上下)可见一斑。书中,纱怎么纺,布怎么织,米怎么碾,番茄酱、陈皮梅怎么做,以及肥皂、蜡烛、火柴的制法等,书中讲解了93种产品制造工艺,可谓一部工业生产百科全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样的书对当年科技启蒙有着不凡意义。

薛明剑一生在无锡、上海、浙江、重庆、四川等地共创办了66家企业,出版著述36种,创立并主编《无锡杂志》(1923—1946共出刊23期),另有增刊19种;他编撰的《无锡指南》,1919—1948年间共印刷18版,孙中山、黎元洪、冯玉祥等民国要人都为刊物题写过刊名或题词;他一生担任各类公职41种,有校长、大学讲师、厂长、经理、董事长、乡长、体育场场长;国大代表、国民参政员、立法委员、纺织工程学会委员、经济计划委员会委员、劳工研究会委员,还是宋美龄的全国妇女指导委员会的顾问。

薛明剑的一生,竟能集如此之多职务、兼职于一身,且有如此之多著述,真是不可思议。更令人称奇的,这么个大忙人,竟然有集邮、摄影、印章雕刻、书画装裱、方志收集等爱好,并坚持写了60多年日记。据他身边人回忆:薛明剑每天工作16个小时,连乘火车的时间都不放过,许多文件、回函都是在火车上写成。在重庆躲避日机轰炸钻防空洞时,也会捧本集邮薄翻阅研究。他的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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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梁溪河而建的原无锡申新三厂

九十年前的改革风波

薛明剑的企业生涯并非没有风浪。1925年4月,他任总管的申新三厂发生工潮,工人罢工,工头纠集了一些人冲到厂部,砸办公室,殴打职员,事件经媒体一渲染,顿时满城风雨。

工潮的起因就和薛明剑相关。24岁的他被荣德生聘为申新三厂总管,走马上任后发现,这家荣氏企业中规模最大、设备最新的纺织厂,人事关系复杂,管理制度陈旧,内部矛盾重重,弊端日渐凸显。他向荣德生提出改革建议,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旧势力盘根错节,改革旧制谈何容易。荣德生不敢轻易点头,只关照要“逐步改良”。但是不改革,在激烈的竞争中申新三厂就没有出路。上海著名的“大中华纱厂”就倒闭了,此事惊醒了荣氏兄弟,不改革死路一条。终于,厂里引进了几个有新型管理经验的年轻人,没多久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的汪孚礼也被聘为申新三厂总工程师,他还带来了一批技术人员。

申新三厂的改革开始了。虽然对改革的阻力、反弹,荣德生、薛明剑有所警惕,但新旧势力对抗的激烈程度,却谁都始料未及。改革之初,薛明剑颁布了计件工资新规,还破天荒在厂里开展劳动竞赛,比较新旧管理的成效。半年下来,采用新规管理的车间产量、质量大幅提高,能耗降低,工人收入提高,事实胜于雄辩,改革取得初步成功。荣氏兄弟受到鼓舞,人事改革开始了。厂里废除封建工头制,辞退总工头沈阿富和细纱车间工头王阿宝,各车间配备新职员,推出许多新管理措施。但是,改革触动了工头们的既得利益,也对散漫的工人加强了约束,原来工人可以坐坐的木箱统统撤掉,个别新职员作风粗暴,对稍有违纪的工人施以体罚甚至斥退。由此,人们的不满情绪在酝酿、发酵。加上工头乘势煽动、串连、策划,终于借助一件新职员与某女工“举动暧昧”的桃色事件,爆发了风潮。

1925年4月15日,涉及桃色事件的孙传湘在工房中被人面涂粪秽遭到殴打,接着被煽动的数百名男工冲到厂部,遇物即毁,逢人便打,一批新职员被打伤,仅总工汪孚礼赴沪未回,躲过一劫。次日全厂罢工,工头同厂方交涉,要求斥退工程师及新职员,召回辞退工头,恢复旧制。后经薛明剑等与工头及代表反复交涉,最后,厂方无奈同意恢复工头制,以改革者的妥协平息风潮。被辞退的工头又请了回来,4月29日申新三厂全面复工。

无锡申三的工潮引发社会关注,上海总工会委员长、中共上海工委书记李立三率调查组前来调查,在摸清工潮爆发真实原因后,27岁的李立三,立场鲜明表态“经过调查,我们确认申三事件不属于工人运动,而是工头闹事,上海总工会不予支持。”

申新三厂1929年从英国进口的粗纱纺机

劳工自治区的规划创办

申三工潮让薛明剑深刻认识到:先进设备和低下的员工素质、先进管理架构与陈旧的用工制度之间的矛盾不解决,改革必难成功。但被辞退的沈阿富、王阿宝们又回来了,怎么办?他与总工汪孚礼制订了一个三年改革计划,一是通过办夜校、办女工养成所、机工养成所、职员养成所来提高员工素质;同时加紧在荣氏创办的工商中学培养年轻有文化、懂技术的新员工,逐步进行职工队伍“换血”。同时,对沈阿富等年老工头薪水照发,劝其回家养老;对劣迹斑斑的王阿宝等工头则明令开除。在一系列“铺垫”后,薛明剑心里酝酿已久的劳工自治项目启动了。

薛明剑制订的劳工自治区规划、章程,涵盖员工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包括扩建职工宿舍、建医院、礼堂、幼儿园、托儿所、职工子弟小学等。这些涉及劳工福利的事业,每一项都需要钱,厂里每月只有100元事业费,钱从哪里来?善于精打细算的薛明剑动足脑筋,将包装材料、下脚料、废铁,甚至厕所粪便、食堂泔水和违规罚款,全拿来充作经费;还在厂区空地鼓励住厂职工养鸡、养兔、养鱼,除部分奖励外其余归入事业经费;开办储蓄所,鼓励职工储蓄;动员社会贤达捐助,并争取县政支持,申三劳工事业就这样一步一步发展起来。

历经十余年不懈努力,1936年申三劳工自治区的工房、医院、学校、礼堂、运动场、健身房、尊贤堂、功德祠、图书馆、茶馆、裁判所(解决纠纷)、幼儿园、托儿所及养鸡、养兔、种瓜、种菜、酿造,乃至公墓等均一一建齐,成效卓著,声名鹊起,“专程来访者日必数起,政府要人也来参观”。《国际劳工通讯》载文《无锡申新三厂劳工自治概况》、《国讯》杂志(黄炎培主办)载文《介绍一个劳工自治区》均对其大加推崇,连国际劳工局特派员伊士曼都来看过,赞其“足树国内工业界之模范。”在那个军阀混战年代,薛明剑埋头申三,苦干实干,建成了享誉海内申三劳工自治区,在实业界引领了关注劳工福利的暖流,为黑暗的天幕增添了一抹亮色。

遗憾的是,1937年抗战爆发,无锡沦陷,申三被炸,薛明剑苦心培育的成果,尽付东流。

国难时的勤勉身影

1937年10月薛明剑辗转至陪都重庆,这里又成了他施展身手的舞台。受荣德生委托,他先将荣氏迁至重庆的公益铁工厂恢复起来。一年后又在重庆自主创业。江浙人饮食习惯与川菜口味迥异。薛明剑便与人合办“同人酿造厂”,生产江浙口味调料。他斥资10万元恢复允利公司,至1943年“允利”字号麾下工厂已多达20家,遍布川、滇各地。允利机器厂不仅生产面粉机械,还为军工企业及中央汽车配件厂制造出了自动汽锤及车、钻、刨等工作母机,甚至地雷、手榴弹、刺刀、掷弹筒等军品。为扩大生产,薛明剑规定允利字号凡建新厂,一律采用“职工合资方式”,总公司按一定比例出资,“参加生产工作的劳方,不论男女老幼,个个都要参加投资,否则不予录用”,这样做的目的是“节制资本平均产权”“养供管能力、合作精神”。

薛明剑曾总结自己创立的这种模式说“各厂基本上人人合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劳资纠纷,工厂运作过程中,上下融洽,不分职别,毫不隔膜,像一家人一样”。以经济手段激发劳工主人翁精神,所有员工结成一个命运共同体,这种投资办厂模式,互惠互利,即使今天来看依然有生命力。抗战胜利之日,他荣获当时政府颁发的“胜利勋章”。

允利企业在重庆的几家企业录用有不少无锡人,同乡聚在一起习惯说方言,久而久之,无锡话成了厂里的“官方语言”,逼得一些后进厂的外乡人也纷纷学说无锡话,成为战时趣事。离乡背井的无锡人,集聚异乡,以乡音倾诉情怀,对飘零的身心该是一种抚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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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20年代的无锡申新三厂

暗淡无声的人生收梢

1945年抗战结束。薛明剑也剃掉留了30年的胡子,“以示与时俱新”。51岁的他决定回到无锡,雄心勃勃,希望“遵行《初步愿望十则》以为服务准绳,先拟重行集资作基金,以待五年、十年后再以利润及股息办十项事宜,以垂永久。”《十则》是他希冀有生之年为家乡民众要办的十件大事。但要办成这十件事,靠一己之力万难完成。薛明剑打算将自己全部资产以基金的名义投资建厂,五年十年后,再以基金利润及股息区完成这十件事。但前提是所投资创办的企业必须赚钱,这样5-10年后才能着手实现十个愿望。然而,残酷的现实把他的一厢情愿敲得粉碎。

没多久,内战爆发,时局恶化,美好的愿望渐成泡影。而怀揣热情的薛明剑回无锡后急于求成,为乡村自治在太湖边买小岛建“泰伯文献馆”,并急于扩大规模,而后又在江尖渚买地建大型面粉厂……,但在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恶劣经济环境下,他的真金白银统统打了水漂。

1949年,薛明剑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大厦将倾,回天无力。是走是留让他举棋不定。回想自己一生从未做过违背良心危害百姓的事,自己也曾帮助过共产党,如帮忙采购棉纱、药品,营救被捕的共产党人,加上自己四弟、大女儿、四女儿都是共产党,地下党负责人还明确告诉他共产党对工商业者的方针是“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留下来有充分的理由。但他跟随国民政府几十年,“三大员”帽子于一身,留下还是有诸多担心。

无锡解放前夕,他遵照高山嘱托,组织申三护厂队,为解放大军筹集军粮,还参与了53位立法委员反正通电的起草,甚至还同荣德生一起坐着黄包车绕无锡一周以稳定人心,但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以薛明剑的身份,“天翻地覆”时,他的内心一定很复杂。《五五纪年》中的一段文字,还是透露了他内心的失望:“余因旧病复发,急需长期休养,不仅职务求得解脱,地方公益及政治也借此全部卸肩。今后拟遨游各地,兼事著述,不再过问他事,并作长期居沪打算,以便恢复民十前情状,誓不再事资产阶级剥削生活。”这里的所谓“恢复民十前情状”,意思是希望回到民国十年前那样,过教书、办刊的生活,但他还能回得去吗?

移居上海的薛明剑,日子并不好过。一大家人要生活,靠妻子当教师的薪水根本不够。头几年他出任衢州一家叫“勤业”的生产复写纸的小厂董事兼上海发行人,从采买原料、试制生产、广告推销、销售邮寄都亲力亲为,他这位曾是中国最大纺织企业CEO的人处境至此,薛明剑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后来他还养过鹌鹑、养过鸡,并托人从日本带回牛蛙试养,甚至打算去黄山养蜂。直到1956年被招进上海文史馆,有了每月60元的薪水,生活才基本安定。然而,即便做一个边缘人、一个小人物也是躲不过政治灾难的,他在那众所周知的十年中的遭遇可想而知。

55岁前的薛明剑,聪明能干、富于活力和创造,55岁以后的他犹豫、彷徨、挣扎,最终成了时代的边缘人,直到带着满腔委曲和无限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轰轰烈烈的开头,黯淡无光的结尾,这样的文章肯定会被老师批评为“虎头蛇尾”,可这样的人生一定是发人深省,甚至令人猜疑,或者扼腕,大体上是一种悲剧人生。回望薛明剑的一生,不免让我想起“精卫填海”的故事,薛明剑就像那只衔石填海的精卫鸟,和那段逝去的岁月一样,他的一生值得用心去体味。

作者简介:孙晓晖,美女作家,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