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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秋,驸马都尉王诜的府邸中,一场聚会正在进行。

庭院清扫干净,案椅早已备好,青松之下,流水之间,传来文人们交谈唱和之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聚会主角——东坡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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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1037-1101)

是年五十二岁的苏轼,宦游在外十余载,终于又被召回京师。刚刚升任翰林学士的他似乎心情大好,与朋友诗酒唱和的兴致愈发高涨。此刻,在好友们的注视下,他正微微躬身,聚精凝神,提笔欲书。
在聚会的三年前,1083年,苏轼还身处黄州困顿之中,写下悲切交集的名篇《寒食诗帖》。那一年,未及半百的他面对人生,发出无奈的感慨: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寒食诗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年后,宋神宗逝世,哲宗继位,召苏轼还朝,升任翰林学士。此前还在凄风冷雨中挣扎的苏轼,转眼荣登殿阁,身居三品。他看上去再次充满希望,回归锦衣怒马、笙歌鼎沸的名士生活。

端坐在苏轼一旁的,是雅集的主人王诜与苏门学士李之仪。

王诜(1048-1104)

如果为北宋第一流文人排列座次,王诜一定是佼佼者。论绘画成就,他足以比肩崔白、郭熙;论文学水准,亦能与苏轼相互次韵、彼此唱和;论行端,他交游广泛,宽容大方,时人称赞有王谢之风,为了解救落入乌台诗案的苏轼,更不惜以身犯险,同陷其罪。

王诜的交游与成就,当然同他的驸马身份密不可分;但他也受困于这种身份,不能结交要臣,无法施展抱负,腰斩了自己的志向,因此活得放浪形骸、纵情声色。

可能正因为身处带有宿命色彩的矛盾中,王诜的笔墨往往感情饱满,富有戏剧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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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江叠嶂图》上海博物馆藏

《烟江叠嶂图》,王诜与苏轼的唱和之作。长卷之中,近景与远景频繁反复地交叠,山崖犹如海浪般涌起而又平息。墨气淋漓湿润,烘托出朦胧的氛围;笔迹拖泥带水,流露出强烈的情绪。江烟弥漫、水天无际,情思与感慨,全部汇入山水尽头的一片迷茫之中。
卷后题跋中,苏轼告慰好友: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
——此刻的忧愁终有一日将如云烟飘散,山峰则自始至终屹立依然。

王诜却不以为然,唱和道:苍颜华发何所遣,聊将戏墨忘余年。

李之仪(1048-1117)

王诜身边的李之仪,写下过脍炙人口的名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李之仪字端叔,之仪、端叔,使人想起仪表堂堂、举止端庄的文士。作为北宋文坛后起之秀,李之仪的成就主要在词作与尺牍,他对苏轼极为尊崇,奉作师长,两者感情很深。回溯元丰三年,苏轼贬谪黄州时,曾寄给李之仪一封信札,其中写道:
树有木瘤、石有斑纹、犀角外利内空,愈引人瞩目,往往愈是事物的症结。

——能够向李之仪自省般吐露心迹,可见对苏轼而言,后者不仅是自己的同僚与学生,更是一位知己挚友,可与倾诉衷肠。

《汴堤帖》故宫博物院藏

相比苏轼,李之仪的书法缺乏潇洒跌宕的气魄,以清丽优雅示人,行气妍秀,有一种谦逊蕴含其中;笔法媚劲,不追求巧妙的变化。
在苏轼流放的岁月中,李之仪竭力奔走、活动朝中政要,试图帮助苏轼早日复职京师;如今汴京西园的松荫下,他终于安坐在老师身旁,想必心中十分安慰;但他也很明白,新旧两党虎视眈眈,诬告与陷害随时将席卷而来。

与苏轼相对而坐,头巾系着乌纱的,是国子监学正蔡肇蔡天启。他早年跟随王安石,后来成为苏轼的好友。

蔡肇(?-1119)

据说,蔡肇的记忆与目力都有天才,一次论诗,王安石提起初唐卢仝的《月蚀诗》,因为语句奇拗、格律混用,罕有人能背诵,蔡肇却“立诵之,不遗一字”;又有一次他与友人乘舟,恰巧“群凫数百掠舟而过”,后者故意刁难,问他能否数清,蔡肇“一阅即得其数”,遣人去问,果然一只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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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蔡肇擅经辞,又因为与米芾、李公麟、王诜等人交游颇深,书画也很有成就。但他的画迹流传稀少,仅有台北故宫所藏的《仁寿图》。幅中绘有两块玲珑剔透的湖石,衬以坡陀细草,奇崛的姿态似乎正应和主人的个性——有一些古怪,更多的是天才。

蔡肇身后,侍立两名王诜的家姬,她们头戴华贵的冠饰,手持绘有双松的执扇,一名含笑凝望围坐的众人,一名扭头向西望去;

顺着她的目光,一位从仆恭敬地端着铜觚,在他面前,四块顽石支起石案,案上排布着大大小小的古玩珍器,尊、爵、觚、鬲琳琅满目,一旁还横放一张古琴,用作雅集酒宴的玩赏之需。

此时此刻,阮声传来。

沿着声音的方向,越过一泓溪水,岸边斜倚的古柏上,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正拨阮,一人正倾听。

陈景元(1025-1094)

拨阮者陈景元,号碧虚子,精于校勘,博古通今,是北宋著名的道士。他曾受邀在京师讲解《道德》、《南华》二经,引为一时之盛。他也因此交游公卿大夫,被奉为雅集的座上之宾;

秦观(1049-1100)

听阮者秦观,则刚刚从苦夏的肠疾中痊愈,有趣的是:为他治愈肠疾的并非药石,而是友人送来的一幅画卷:唐代王维《辋川图》。

《摹王摩诘辋川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此事,秦观写下一篇跋文记述——

《跋王摩诘辋川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087年夏天,秦观卧病家中,友人高符仲为他带来王维《辋川图》,称“阅之能愈疾”,秦观将信将疑,展卷细观,却犹如真正步入辋川别业之中,游历之后,疾病竟然神奇般痊愈,成为一件美谈。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最富天才,人生也最为坎坷。他早年有志入仕,屡试不中;总算依靠文才进入政坛,又因与苏轼的交往卷入党争,接连贬谪七年,最终死在广西藤州,只活了五十岁。
漫长的颠沛与放逐,使秦观的人生困进一个“愁”字之中。他的词作成就最高,最擅长描写清幽冷寂的环境,烘托愤懑萧瑟的情绪,风格婉约伤感,比柳永更胜一筹,苏轼称其“有屈(原)、宋(玉)之才”。
《踏莎行》,最能代表秦观的词风: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烟诸残月、日暮孤馆,这些挥之不去的愁情,贯穿他抑郁消沉的一生。唯有西园的这次集会,可能是他黯淡生命中罕有的亮色——至少在此刻,他沉浸于阮声之中,或许能够忘掉那些哀愁,留下美好的记忆。

穿过一片蕉林,阮声渐远;随着绿荫愈发茂盛,新的交谈声越来越近。

林中空地上,众人正围绕着石磐,观看一人作画。

李公麟(1040-1106)

作画之人是当朝第一画师李公麟,气定神闲,挽袖挥毫。传说他曾描绘御苑宝马,画毕马毙,遂称其画技出神入化,足以摄取魂魄。

李公麟个性不羁、蔑视权贵,有魏晋之风,“以访名园荫林为乐,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之门。”他虽然有一个朝奉郎的官职,却既不加入派系,也无仕途抱负,选择归隐林泉,在故乡桐城修造了名闻天下的“龙眠山庄”,坐石临流,终其一生。

《龙眠山庄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他的白描得画圣吴道子真传,技艺之高堪称穷尽古法玄奥,已臻“道”的境界。对此,苏轼有一则《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对他大加称颂——

或问: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

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这段话颇为玄妙,苏轼的大意是:人即便喝醉了,饮酒也用嘴巴而非鼻子;即便在梦里,拿东西也用手指而非脚趾,这是本能使然——龙眠居士即如此,对他而言绘画已成为本能,犹如庖丁解牛,既能在心中形万物之状,亦能在笔下摹万物之灵。

黄庭坚(1045-1105)

我常说伯时有魏晋之风,朝中同僚却大多叹息他因为绘事耽误了仕途。我告诉他们:伯时乃丘壑中人,一时的名望、无谓的冠冕,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黄庭坚跋李公麟《五马图》

宋代文豪之中,黄庭坚是一位异人,他没有苏轼的锋锐,换而为一种淳厚。淡泊名利、不苟附进,几经宦海沉浮而不怨,多遭亲故离别而不伤。他既不饮酒,性格也并非豪迈放逸,但如若用心观察他的笔墨,挥洒变幻之间有着超乎常人的从容,笔势虽然强健,气质却不骄矜。

《花气薰人帖》故宫博物院藏

这源于他对佛教——尤其是禅宗的信奉,所以往往能以一种超越的角度看待世事、看待人生,也因此能够活得自在些、容易些。在他的诗词中,罕有沉郁悲切的语句,更多是细密的说理、谨严的结构、以淡然的态度抒发感情。
黄庭坚有一首《清平乐》令人印象深刻,一眼便可以记住: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是一首惜春诗,只读前段,词句并没有什么显著之处,不过是叙述春光已逝,无处可寻,寻常词人也可以写;但正在感觉平淡之时,忽然“问取黄鹂”,情景转瞬变得具体,目光由寻春的怅然收回,汇聚在黄鹂之上,使人感到灵巧;

而后“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飘然一结,峰回路转,目光随微风轻拂蔷薇,花叶摇曳之间,仿佛蜻蜓点水、不着色相,回味悠长,充满禅机。

苏辙(1039-1112)

倚石半卧的文士,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苏辙比苏轼小两岁,却较兄长更为沉静,性格也更加内敛。他的文章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擅长政史之论,切中肯綮、针砭时弊。书法则全学苏轼,紧凑妍健,亦受到黄庭坚的影响,笔画间稍见一波三折的“摇橹”之意。

苏辙跋唐怀素《自叙帖》

石案旁或坐或立围观作画之人,还有“苏门四学士”中的另两位:晁补之、张耒,以及名士郑靖老。他们的目光交汇在李公麟的笔下,后者正在画取意自晋人陶潜的《归去来兮图》。

幅中,归来的小舟已然画好,岸旁的园居也已成型,陶渊明立在船头,轻舟遥遥,衣带飘飘,即将登岸回归心灵的家园。

在宅院的更深处,再次越过平静的水面,悄然出现一座山谷。

山谷中除了幽涧与芳草,还有三个影子,一仆两主,仰首立于石壁之下。

三人中,仆从双手托着古砚,高高举起,一人衣襟敞开,执笔在石壁上涂写,另一人则袖手旁观,神情专注。

王钦臣(1034-1101)

袖手之人是秘书少监王钦臣,他出生藏书世家,嗜书如命,收藏古籍四万三千卷,数量超越北宋秘府藏书的总和;他又掌管秘书省,统领国家藏书、校书之职,身居文士要职,因此公卿大夫无不渴望与之交游。

但即便如此,他对于眼前之人依旧满怀敬仰,只因正在题壁的狂士,是北宋最桀骜的文人——米芾。

米芾(1051-1107)

元祐二年,米芾三十六岁,正值盛年,意气风发,他生性本来狷狂不羁,置身文士的聚会之中,当然更加特立独行。他既不与众人观书,亦不参与论画,兀自题诗石壁。

《珊瑚帖》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的恃才傲物,既来自他不羁的天性,亦源于极全面的艺术造诣,书法、绘画、鉴藏···他无一不精研至深。自始至终,米芾似乎只佩服过一个人,即是他的前辈苏轼。
很难想象,目空一切的米芾能够听从别人教导,但对于苏轼,在相交二十载岁月之中,米芾不仅言听计从,更恭敬有加:
1082年,元丰五年,米芾前往黄州拜访被贬谪的苏轼,在此之前,米芾书法以唐人为师,苏轼劝他转师晋人,他于是依言遍访晋书法帖,苦研笔法,“专学晋人,其书大进”;
1089年,元祐四年,苏轼外调,经过润州。米芾听闻立马动身拜谒,出示所藏王羲之、王献之、张旭、怀素等帖,请苏轼指教题跋;
1093年,苏轼再度被新党排挤出京,远赴定州。同僚对其避之不及,米芾仍盛情邀请相会,苏轼于是绕道赴约,感慨对方的真挚。

苏轼辞世后,一日徽宗问米芾对于近世书家的看法,米芾将苏轼与韩愈、欧阳修相提并论,称誉他的人品与才华之高,其余众人只字不提。

徽宗忍不住,问起自己十分赏识的宠臣蔡京,米芾只答五字:

蔡京不得笔。

因为了解米芾目空一切的个性,雅集的主人王诜嘱托李公麟为雅集画图、米芾作序,后者毫不推诿,写下题记《西园雅集记》,将聚会的名字命为“西园雅集”。

在文中,米芾写道:

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

《西园雅集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西园雅集,遥追东晋王羲之列坐兰亭的曲水流觞,宋元文坛最负盛名的集会。席间十余位文人彼此唱和,各自抒情,以此刻为节点,之前之后,他们的人生都各不相同。
雅集之后不久,苏轼再度被排挤出京,秦观、李之仪、黄庭坚接连被贬,李公麟归隐林泉,米芾离开京师,遨游天下。众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或挣扎、或失落、或觅得良机,荣登殿阁之上,或就此流放,直到客死他乡。
而他们的命运,只在1087年的那个下午,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交汇。
这次交汇,犹如投入水池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波澜荡漾了千年。时至今日,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谈论那个下午,说着那一天惠风和畅、松风徐徐,芭蕉投下浓绿的影子,东坡先生从哪里来,之后又向哪里去。

俱往矣,西园早已深埋入开封地下,昔日文人往来的庭院,如今成为蝼蚁的家园。彼时的欢宴尽皆化作尘土,留下的只有诗文、词章、画作。那天在场的每个人,后来都被记入历史,与他们的作品、人格、思想一同,被后世反复研究、探索、揣摩,以此理解我们的文化、启迪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