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阶层固化、一线城市生活成本直线上升、顶级医院招聘门槛不断提高的中国,普通年轻医生应该何去何从?

30岁的普外科医生陈子杨(化名)从来不参与关于科研的话题。

近2月来,他在知乎站内创造了一个新词——“临床躺学”。短短9天内,该话题被浏览近60万次,在年轻医生圈子里掀起一阵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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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躺学”像是医疗版的逃离北上广。陈子杨鼓励双非院校的医学生们放弃挤进北上广等一线城市顶级三甲医院,放弃成为知名专家,而是选择“性价比更高”的退路:回到家乡,进入百强县(市)的第二梯队医院工作,走进舒适圈。

远离科教研竞争激烈、内卷化严重的大三甲,卸下一线城市房贷、车贷的压力,对于佛系青年来说似乎是种梦寐以求的生存方式。

“你是要当一辈子韭菜,还是要活的像个人?”陈子杨在回答中反问道。

躺学创始人:把患者送给同事,下班骑摩托赶场子

当很多医生结束一天的临床工作,晚上开始着手做科研写论文时,陈子杨医生会跨上他的鬼马牌摩托车在大街上驰骋,呼朋唤友赶场子。

陈子杨觉得自己比较幸运。“30岁熬上了主治的资历,不再受人摆布,患者想收就收,不想收的可以躲掉。房子车子家人都帮忙准备好了,不用背贷款,每个月工资差不多1万块,全部当成零花钱”,他告诉“医学界”。

陈子杨天性自由,是“临床躺学”的践行者。

本科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所在的四五线城市,在一家三甲医院做普外科医生。科室目前有10多位医生、40张普通病床和3张重症病床。

与大医院病重患者数量多不同,陈子杨和同事接收的大部分是胆囊、疝气的患者。此类患者的手术较为简单,半小时至一小时便可以完成。陈子杨每天平均做3台手术,上午10点左右便可以结束,剩下的时间把病历完成,基本上就可以下班了。

陈子杨形容自己是“不愿意接活”的人,多年工作经验让他找到一套“摸鱼”的好方法:

当遇到胃癌、直肠癌等风险大,但是收益高的患者,或者值班期间来就诊的患者,陈子杨会很大方地将他们“送给”科室里背着房贷的同事,让他们多劳多得。陈子杨也很擅长识别可能会闹事的患者,也将其外推给同事。

“所以说我活得比别人轻松。同事收益增加,我的工作量也减轻了,这是双赢的结果。科室里关系也很融洽,他们还经常请我吃饭”,陈子杨说。

当工作量下降后,思考的时间就会变得更多。陈子杨明显感觉到他与患者相处的时间变多了。

他很喜欢加患者微信,推荐自己写的“入院须知、术后事项、出院办理以及病人寄语”四篇文章,避免诊疗时的无效问题。同时,患者及时的反馈、医患之间无障碍沟通使得矛盾大大减少。陈子杨的职业生涯里一直保持着无纠纷无投诉的记录。“这是跑步进入美国医疗模式”,陈子杨戏称道。

除了临床上工作轻松外,小医院科教研的要求也宽松很多。这给了陈子杨很多发展副业的时间,也可以陪伴家人。

陈子杨和妻子在日本冲绳的旅游照

躺学的优势是经过亲身经历和理性计算后得来的。

陈子杨曾在某知名大医院多次进修,横向对比后他觉得大医院工作强度非常高,而就业初期的收入却不太有竞争力。“就算灰色收入,在大医院的分配也是等级森严的,各方面都卡的很紧,年资最低的医生收入可能还不如我们这个等级的医院。”

一位北京顶级三甲医院的骨科医生则认为,对于来自小地方、想要留在大三甲医院的医生来说,最难的在于能不能进入其挣钱的科室。他告诉“医学界”,一般三甲医院的阳光收入会高于基层医院。虽然经过几次医改,但公立医院医生灰色收入占比依然很高,其主要由科室的赚钱程度、利益分配方式及上级医师的态度决定。“大部分选择离开的人,要么是就根本找不到三甲医院的工作,要么是实际收入无法得到在大城市生活的尊严。”

“如果待在大城市,就算奋斗二三十年,也可能依然处于底层,面临卷铺盖走人的风险,但是在家里可以尽早积累人脉和社会地位。我觉得大城市奋斗的医生们过得并不好,”陈子杨说。

“临床躺学无法实践,只是一种道家无为而治的人生态度”

与陈子杨不同,张宇泽(化名)医生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头涌起一股苦涩。他还是会羡慕自己留在大医院的同学,渴望像他们一样获得更多的成就。

2016年从大连医科大学专硕毕业后,张宇泽回到家乡齐齐哈尔市,进入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工作。

“我不是学霸,不擅长搞科研,写论文简直让我脱两层皮、痛不欲生”,张宇泽告诉“医学界”。

大城市的繁华,顶尖医院先进的治疗理念、设备和职业前景,对张宇泽来说如同过眼云烟。

他抱着“躺平”的态度回到了家乡。然而却发现做一条咸鱼的梦想过于艰难。

“回首过去4年,其实该吃的苦也没落下什么”,张宇泽说。回到地市级医院,科研压力相对减少,但有时候要面临更多的患者和更加复杂的医患关系。

由于基层医疗人才相对短缺,职责划分不够细致,因此医生需要分摊很多诊疗工作之外的“杂活”,例如导诊、医保核查、支援对口医院等工作,“有时候你得当个心理学家,有时候得当个会计”,张宇泽说。另外,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更加紧密,医生带亲戚朋友看病也是家常便饭,增加了工作量。

张宇泽所在的科室有一百多张床位,科室医生人手较短缺,平均每人负责十几位患者。心脑血管疾病的患者经常在半夜发病,倒夜班很辛苦,连轴转是常事。

工作结束后,张宇泽会穿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街道,步行15分钟回家。他很喜欢和朋友去吃齐齐哈尔的特色烧烤,来自内蒙的新鲜羔羊肉、本地蘸料搭配朝鲜族的辣酱,加上清爽啤酒,可以驱散一天的疲倦。周末时他会宅在家里,拉手风琴或者打英雄联盟。

在张宇泽看来,躺学实践起来非常困难,对小城市的医生而言,可能房车的问题比较好解决,但依然要付出相当的艰辛。“随随便便挣大钱在这个时代本身已经不太现实。”

对于离开大连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的选择,张宇泽并没有后悔过,唯一令他魂牵梦萦的是大连的海湾,“湛蓝的海水让我难以忘怀,回到内陆城市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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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海湾风景/供图:张宇泽

顶级三甲医院内卷化之谜

陈子杨和张宇泽共同提到了顶级三甲医院的内卷化困境。

“内卷化”是一位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提出的概念,在网络世界里被用来描述“靠极端剥削、压榨自己,从而在社会获得少量的竞争优势”的情况。

在医疗领域里,内卷化表现为顶级三甲医院招聘门槛水涨船高,博士学位、双一流本硕成为敲门砖,晋升以科教研成果为主的现象。

高质量的医学毕业生往大医院大城市挤,而大医院的人才编制有限,人才需求处于饱和状态,医学毕业生很难进入。基层有着大量的人才需求,但少有人问津。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党委书记、副院长金昌晓曾向媒体表示,“北医三院每年要招五六十人,但应聘的毕业生有几百人,最后进入医院从事临床工作的有80%都是博士毕业生,因为他们有一定的临床经验,能够很快参与科室工作。”

据媒体统计,以首都医科大学为例,2015年长学制毕业生中,去北京地区三级医院的比例近两年均超过70%,去一级医院的均为0;普通研究生中,去北京地区三级医院的占50.1%,一级医院0.4%。而本专科毕业生去往北京地区一级医院的比例在上升,从2013年的22.1%增长到2015年的34.7%。而北京协和医学院2014届临床医学八年制毕业生中,去往北京的占68.1%、广东的占10.64%、上海的占9.57%。

手术中的医生/图源:pixabay

2020年医疗行业人才发展报告统计结果显示,一线城市固然受到医疗人才的青睐,但省会城市迅速崛起,同样受到医生关注。有竞争力的薪酬、顺畅的晋升道路、能承受的工作压力将会决定医院对人才的吸引力。

“特大医院每年引进大量名校博士后,想要晋升、在医院占据一席之地,科研能力必须非常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SCI文章篇数是考核的硬标准”,张宇泽说。

北京三甲医院的骨科医生表示,就算身在北上广三甲医院,也有佛系不愿做科研的医生,他们不会被开除,只是不能晋升。

对此,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贺滨向“医学界”表示,医疗行业的长期行政化,医生的编制管理让公立医院临床专业长期保持铁饭碗状态,导致其竞争激烈的程度比其他行业弱得多,还拥有很多体制外人士所没有的特权,在这个极度缺乏竞争的领域奢谈“内卷化”,实际上过于矫情。但是如果竞争自由度随着经济增长而受到越来越多的管制,竞争门槛提高,会让更多年轻人的进入机会减少,竞争的公平性受损,这需要决策者关注和改善。

“所谓‘临床躺学’,只要是基于理性,本无可厚非。选择躺倒做一条咸鱼并无不妥,但如果真以为当下或未来的机会越来越少,那可能不是事实,最好还是能慎重考虑一下,才是对自己更负责任的态度”,贺滨说。

参考资料:

1.医学生:毕业转行有几何

https://gaokao.chsi.com.cn/gkxx/zybk/zyyjy/201608/20160829/1551363684.html

2. 2020年医疗行业人才发展报告

来源:医学界

作者:从小新

审稿: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责编:潘颖